每年中秋，受到褒奖的官员，都被允许携带家眷子女面圣，接受贺礼。

    帝祀穿着玄色华服，金线绣着金桂和皇室图腾，端坐御场高台。旁边的蕴宁是同色系华服，只不过是真丝材质，多了灵动飘逸。

    他们年龄尚轻，但举止投足之间，已然是充满了皇室威严。帝祀不说笑的时候，甚至会有些许压迫感。蕴宁很早就接手了这类皇家庆典，从形制到贺礼，都轻车熟路地准备得井井有条。

    人们只道他们的父王一生一世一双人，惟有他们母妃一位王后。他们的母亲在他驾崩之后，就搬到山间别宫，采菊东篱，过上了高山流水的出世生活，鲜少出现在世人面前。

    只有他们知道，他们父皇真心爱的人其实是天神殿上一任天官，三生的师傅。

    高台之下，三生带领的天生殿神侍，她依旧是绯色衣裙，只是白色的部分用银线勾勒了月之暗纹。

    其实，往年中秋贺礼之中，并不另外包含神御符。只是今年因为南城大捷，更有多年未能进京的众多地方官远到而来，帝祀特别交代了天生殿，作为贺礼的一部分。

    吉时尚有几刻，帝祀到的时候，蕴宁还在布置，他往三生的方向看了看，三生也与尚仪对着宾客名单，想到了昨晚的情景，思绪有些飘移。

    告白并非心血来潮，虽然失败也算是意料之中。

    他们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父皇去世的时候，她唯一的师傅也跟随着离开了她。虽然年龄相仿，但三生毫无疑问，看起来更加的稳重。

    他是哥哥，既不能在蕴宁面前袒露担忧，更不能在前朝野心勃勃的群臣面前露怯。他能做的，也就只能因着解惑的由头，到天神殿找她坐上几个时辰。

    一年一年，从最开始的隐藏暗示到毫无保留的信任，忘记了轮回的春秋冬夏。

    他们带着相似的面具，活在无可辩驳的宿命里。他以为他足够了解她，可好像又对真正她一无所知。三生说她有心仪之人了，到底是真的还是借口呢？

    帝祀尚未娶亲，蕴宁也未择驸马，不免有官员抱着推荐自家子女的想法，装扮都花了不少心思。蕴宁喜欢漂亮人儿，乐得看了个够。

    一直以来，中秋贺礼的习俗是禁止官员回礼，官员暗自就放在袖中带入内殿，什么珊瑚手串，夜光琉璃盏，小巧精致，希望留下印象。

    帝祀最初还会说些以后不要带了之类的话，后来也不再说了，只是有文官在旁边记录，收到的礼物会以另添一份贺礼的形式送还。

    不知不觉已经两个时辰了。纵使蕴宁喜好多帅哥美女，也是有些疲惫。终于，最后一位，南城将军。帝祀带着蕴宁起身，绕到高台之下，刚好南城将军与青时刚好走进来。

    帝祀和蕴宁深深作揖。南城将军是他们父王毕生的好友，待他们犹如自己的子女。启帝在时，对他们两人并没有多上心，母妃又是个清冷的性子。

    反倒是南城将军，每年次数不多的见面，都给他们带好吃的好玩的，还会特地待上几日，为帝祀答疑解惑。所以他们格外有感情。

    南城将军欣慰地看着这对兄妹，把他们俩扶起来。

    “不知不觉间都这么大了。”然后，带着青时行礼。晏青时在京城的穿着以素色为主，今日重新穿上了戎装，让蕴宁觉得挺有意思。青时也看着她，稳重端庄，游刃有余，再想想那个拿着木雕小兔子都能开心半天的小可爱，实在感慨。

    军务已经讨论了很多，今日就是一个节日气氛，聊了聊家常。三生送上神谕符之后，就静悄悄带着神侍离开了。

    帝祀说：“月满人团圆，家国共此时。愿我朝荣光如月光，与晏将军同在。”蕴宁眼睛一直随帝祀放在南城将军身上，才发现青时一直含笑看着她。

    高台之外，月色已悄然降临。

    按照往年，中秋都是帝祀带着蕴宁和三生吃，难得青时今年一起，蕴宁特别准备了烤肉。

    帝祀和蕴宁回去换衣服了，三生和青时到得早，青时先行一礼，“三生大人。”

    他与这位神女并未过多交集，天神殿神侍需要远离世俗、深居简出。三生是

    小时候，青时并不理解天神殿存在的意义，甚至几次口出狂言，认为都是骗人的把戏。直到自己去到战场，才逐渐明白，天神殿绝非简单的玄学，而是像沙漠里的水，精神支柱般的存在。

    这时，白霁端着烤肉用的器具和食材，张罗了起来。

    青时看到，忍俊不禁：“白霁，我看你跟在公主身边，也成半个大厨了。”

    白霁也笑了一下。他曾经是青时的部下。帝祀和蕴宁的父皇刚去世的时候，朝中局势不稳，恰逢南城战乱，晏青时无奈随父出征，把自己少时的侍卫白霁留在两人身边，帝祀剑术极佳，又有骁骑营护驾，就让白霁去照顾公主。

    白霁收拾完，行礼离开。两个人就这样坐了一会儿。

    青时看蕴宁来还要有一会，刚想着聊点什么，就听见三生问，

    “将军，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像是下定了决心。

    青时有点楞“嗯？三生大人说男女之情？”

    她表情坚定，点点头。

    “啊。”青时有点奇怪这个问题。想到今日的中秋会，心下了然。三生怕是在烦恼今天的帝祀太多“莺莺燕燕”。

    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就勉为其难给他说两句好话吧。

    “青时以为，一见钟情就像一现的昙花热烈而美好，有时候确实有可能，因为一个回眸、一个微笑甚至只是一句话和一个背影，就让我们陷入对某个人的迷恋，虽然这种感觉可能并不长久。而日久生情就像是，南城的常青树，就在哪里守护着你，晨昏四季，亘古不变。爱情有很多种样子，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都是真心动人。”

    想着想着，不免想到了蕴宁和自己的初见。她拿着毛笔抵在下巴上，看着书本，看到夫子过来，她慌张着起身行礼，夫子说：“这是南城晏将军的三公子青时，明日起就与公主一同学习了”，她对着他笑笑，然后说：“夫子，今日有新同学，咱们不如早点放学吧，我带他熟悉一下学堂呀。”

    那个时候的青时还没有显现出小狐狸本性，从南城而来，偶尔会受到京中贵胄的讥讽，每当这个时候，只要让蕴宁听见，绝对会加倍奉还。小姑娘给足了偏爱。

    只是对于这偏爱并没什么特别，蕴宁只是爱看不得漂亮人儿被欺负。但青时想要得无疑是更多，它期待着一个无可替代。

    就像那日在后花园，蕴宁听着青时若有若无的暗示坦白，她一直觉得，爱有很多种，有家国，有亲情，而后才是爱情。爱情这个东西，美好虚幻而又遥不可及，它的美好永远是在想象里，在自己的想象里，在他人的想象里。

    就像是她的父王母妃，还有三生的师傅。

    晏青时说爱慕她，诚然是开心的。但她纪蕴宁同样足够好，值得这份爱。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其他的憧憬。众生芸芸，转瞬即永恒，她并不相信，世界上的谁，是无可替代。

    当时的青时认了真：“蕴宁，无论是什么时候，你首先是你。我尊重你的一切想法，只是如果你允许，我或许可以试着用一生来证明我爱你。”

    人可能因为一万种理由相爱，却只会因为真心而走到一起，一直走下去。

    “我自己的话…两者都属于一个人。青时仰头，好像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盈满了笑意，

    三生顺着目光看去，不远处，蕴宁拽着帝祀 “都叫你快点了，我都饿死了，大男人比我还墨迹。”

    帝祀想了好久，要怎么吃这顿饭。最后想着，如果说，她没考虑过他，是因为从来没把他当过是男人，那是不是说明，他还有机会呢？

    一顿饭，气氛微妙。三生本来话就不多，只是偶尔看着滋滋滋的烤盘出神。帝祀嘴上不说什么，直接把烤好的肉往三生面前堆。青时讲着岭外趣事，顺手擦去蕴宁嘴角的芝麻。蕴宁偶尔接话，也讲讲这些年发生的趣事。

    不知不觉间多云，风渐起，隐隐约约有大雨滂沱的趋势。蕴宁虽然遗憾饭吃得仓促，也没能好好看看月亮，可也还是先行回去避雨。

    帝祀脑子里冒出要送三生回天神殿的想法，想了想，还是压下去了，回头跟青时说，“回将军府路过天生殿，你帮我把三生大人回去吧。”

    青时确定了他俩在闹别扭，跟蕴宁对视了一下，她笑着说：“那我哥送我，你们抓紧回去吧。”

    回到天生殿，三生睡不着。事实上，她好像从来没有思索过，自己想要得爱情究竟是怎样的。在漫长的时光里，她好像没有思考这些问题的资格，天神殿的责任太过重大，不容她有片刻的分心。当她看到那个颀长出尘的身影，她下意识觉得那人好像自己的师傅，不自主地想要依赖。

    但是看着青时与蕴宁，却并没有随之而来的占有欲。所以，这还是爱情吗？

    她不知道。

    之于帝祀，她习惯了身旁的陪伴，甚至更加看不清自己的心。

    三生穿着单衣，踱步到院子里，天色暗了，草木葳蕤，雾气氤氲。阶上坐了许久，雨终于下了起来，窸窸窣窣。

    远处好像隐约有一个身影，她看不清来人。少女的衣裙的神情隐在没有月光的夜晚，有些暗淡。九月的天气，已经有点凉了。帝祀没有像往常一样嬉笑，单手解下披风，给她披上。

    少女抬起头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像星星。

    他说，

    “今夜没看到月亮，想了想还是不甘心，我来看看我的月亮。”

    或许爱情，是智慧的三生大人，唯一解不明，也占卜不了的难题。但幸好，他就是不缺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