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妮丝并不确定自己的失忆与额前的肿包是否有关联，不过单看龙卷风的样子，他应该是已经将两者画上了等号。
年幼的孩子身上像是充斥着种种谜团，异于常人的眼睛和罕见的纹身，还有那不合身却用料奢华的黑衣。龙卷风见伯妮丝第一眼时就知道这是个麻烦，而且说不准还是个天大的麻烦。
他本没打算把她留在城寨。
像她这样的人，也不该留在城寨。
伯妮丝像是朵蓬勃旺盛的蒲公英，她的落脚点就该在没有风雨的富贵人家，而不是在城寨这片三教九流的淤泥中挣扎，最后满身污黑的衰败死去。
然而龙卷风最后把人丢出城寨的计划出现了一点差错，这个差错在于面前的小蒲公英忘记了一切，于是他也不可能就这样把她丢出去。
显而易见，这和杀人无异。
伯妮丝并不知道龙卷风想了什么，但她还记得对方说过的话，记得他说过城寨留不了她。
对于这一点，伯妮丝觉得没什么可争议的，毕竟她如今的情况，到哪里都可以，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没差。
但离开这里之前，伯妮丝想了想，她还是想回去看一眼那个灵魂。
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她跳下椅子的时候想，只不过她觉得那个人很特殊，也很彷徨。
就像现在的她一样。
“喂喂，要去哪里啊。”伯妮丝的小短腿刚刚踏出去两三步，就被龙卷风单手扯着后领拉了回来，他指尖夹着半截香烟，一副叹息的样子:“小孩子不要乱跑，当心被人抓去分开卖啊。”
“想去天后庙。”伯妮丝像只小鸡仔，老老实实被扯回龙卷风的面前，她仰着头，抬着那双铁灰色的眼睛，像是剔透的琉璃:“然后离开城寨。”
“离开城寨？”龙卷风看着有些诧异，他挑着眉，抬手把烟头按灭，这才俯身看向伯妮丝:“离开城寨你去哪里？”
“不知道。”伯妮丝异常诚恳:“是你说城寨留不下我。”
“……”
隐约被说过的话背刺一刀的龙卷风沉默起来，他看着伯妮丝，再次思考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在故意刺他。
无果。
作为成年人的良心还是让龙卷风收起了弃养小孩的打算，他站起身，像是没说过之前那些话一样把伯妮丝抱了起来:“在找到自己家人之前，你暂时跟着我。”
熟悉的腾空感让伯妮丝自觉找好舒适的姿势，她搂着龙卷风的脖颈，不是很理解当下事情的走向。
“你要留下我了吗？”她歪着头，在龙卷风的耳边小声问道。
“在你找到家人之前。”龙卷风强调着:“城寨不是什么好地方，找到家人之后，抓紧离开。”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等城寨安稳之后，我叫人一起去找。”
“哦。”伯妮丝眨了眨眼，她将下巴压在龙卷风的肩窝里:“可你之前还说不留我。”
“……我现在也可以把你丢出去。”
“可你也说留下我了。”
“是暂时。”
“哦。”伯妮丝看着慢慢退去的建筑，轻轻闭上眼。
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作为一个幼童来说，这实在有些过于为难她了。
成年人的怀抱过于安全，平缓的呼吸也成了幼童的助眠音。伯妮丝最后看了一眼头顶繁杂的电线，随即陷入到昏黑的梦乡之中。
这一觉过于香甜，等她搓着眼睛坐起身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昏暗的房间被头顶的灯泡照亮，伯妮丝四周打量了一下周身的环境。
这是一间不大的小屋，仅仅是床就占据了大半的空间，除了必备的桌椅外，伯妮丝还看到了一排随意摆放的银色器具。她好奇的看了一眼。
“小心点，那是他用来练手的剃刀，很快的喇。”陌生的声音从窗边传来，伯妮丝呼吸一顿，她猛的侧头看去。
是那个在天后庙死去的灵魂。
此刻他正靠在窗边，半透明的身形看上去颇为诡异。
伯妮丝看着他，半晌才恍然，她后自后觉道:“你怎么…哦，原来已经天黑了。”
天黑了，这畏惧于阳光的灵魂自然可以自由行动了。
“等你好久等不见，猜你会和他一块，碰碰运气咯。”窗边的灵魂像是笑了笑，他侧身看了一眼窗外，又将视线转到伯妮丝那边:“外来的啊，之前没见过你。”
“不知道，我不记得。”伯妮丝看着他，眼里没有一丝恐惧，她只是那么看着他，好像生与死对她没有什么区别。
她问:“你和他很熟吗？”
“可以很熟，也可以不熟。”灵魂好像笑了笑，伯妮丝并没有看的确切。
她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切都保持着他死时的状态，他带着血渍的衣裳，胸前致命的伤口，还有那件已经被龙卷风脱下的毛领长袄。伯妮丝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然而却只抓住了一把虚空。
她茫然的低下了头。
在那一刻，好像有什么画面在她的脑海闪过。
是染血的手，和抓不住的身影。
她的呼吸重了两分，沉默的看着自己的手不说话。
伯妮丝在试图想起什么，但陈占看她那副样子，还以为自己吓到了她。
“胆子这么大，适合去做道士喽。”他不动声色退后两步，将伯妮丝的手从自己的肚子部分拔了出来。
真是天后在上，这么个场景别说小孩了，就连陈占自己看了都要愣上一会。
“道士？那是什么。”她终于放弃了在一片空白中探寻自己的记忆，放下手抬头去看他:“龙哥呢？”
“你叫他龙哥？”陈占挑起眉来，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他先是笑了两声，这才肃正神情，重新望向窗外:“你龙哥离开城寨了，我没找到他，不过我想，他可能是去完成我的遗愿了。”
“你的遗愿…替你照顾好老婆孩子？”伯妮丝点点头，她跳下床走到窗边，踮着脚和陈占一起往外看去。
陈占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你听到了？”
“听到了，你们说的好清楚。”伯妮丝点点头。
陈占沉默了一会，才道:“这件事…别说出去。”
这已经是伯妮丝从第二个人的嘴里听到这句话了。
“不会说的。”她同样给了陈占自己的承诺:“我答应过龙哥，现在也答应了你。”
“没想到死了的世界是这个样子，好像和活着也没什么区别。”陈占的身影矮了几分，像是在低头打量伯妮丝:“整个城寨只有你能看到我，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伯妮丝侧头看他，她的目光十分专注，但仔细看去，陈占才发现她的眼里什么也没有。
“你是谁？”他听到伯妮丝这么问他。
陈占笑了笑，重新站起身:“陈占。你既然叫他龙哥，那也可以叫我一声阿占哥。”
“哦，阿占哥。”伯妮丝眨眨眼，很自然的重复了一遍，这才像想起什么一样:“我是伯妮丝。”
“哪个伯？”陈占问她。
“伯妮丝的伯啊。”伯妮丝不明所以，歪着头看了他一眼。
“……”陈占无可奈何转过头去:“好，知道了，伯妮丝的伯。”
??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冷笑话，他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