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伪迹,姜如意是因为料定墨定生这样的人物,不会来到善琏镇,更不会走进她的店中,故此大胆行事,寻了一幅家家都挂的假墨宝。
未曾想,本人居然真的会来这种地方,听到那话,她心底蓦地悬起一块硬石,有些忐忑不安。
那厢,沈弈出不语不答,仍静静地观摩着墙上的书卷。
那识人辨认的男子久等没有回答,怕情势倒转,立即拉了在场的同行,一起就沈弈出伪迹一事,对姜如意声讨。
姜如意不似之前,面上装弱,实际有来有回地应对,她心里一边担忧这事真叫他们发难成功,另一边,在看清沈弈出观摩的字画是哪一幅后,她更是担忧不已。
她没了心思与这群文生言语较量,紧紧盯着那沈弈出,同那识人辨认的男子一样,等待着沈弈出的回应。
须臾,因着一群读书人不要脸面地叫嚷,店面口慢慢聚集了不少看客,他们指指点点,小郭急得脚下碎步频生,当他正要拉姜如意商量对策时,只见沈弈出折扇一指,终于有了反应。
他指着墙上的字幅,问道:“这《小儿语》四言,卷末为何没有署名?”
这是店中,除开沈弈出那副伪造墨宝以外,唯一一卷没有裁贴不同人墨迹的书法。
姜如意道:“沈公子什么意思?”
一方小店,门内门外霎时静谧无声,沈弈出丝毫不在意,双唇自嘲一抿,自言自语道:“算了,祖父都无能为力,找到这无名氏又有什么用。”
转过身,终于正经看了姜如意一眼,他不关心自己的伪迹,反而指着那副无名氏的书法,道:“卖吗?”
原来是想买字画。
没有多余意思的情绪,姜如意诚恳地答道:“不卖。”
沈弈出浅浅颔首,环顾一圈,淡淡地扫了一眼那群文生,见偌大的四宝堂是一名女子在经营,目光微落,朝陈列货物的架子上看了看,道:“七紫三羊,尚可。”
说罢,既不纠缠,也没生事,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而他这一行为,落在别人眼中,便是站队到了姜如意这方。
那识人辨人的男子,面色一沉,上下牙齿紧咬,灰头土脸地跟随而出。
湖绿衫男子大受震惊,勉强道:“弈出兄不愿与你计较,这一次就绕过你们了,那伪迹最好也是尽快取下来。”
找回点颜面,他立即夺门而出。
至于其他人,早在沈弈出离开时,便没了踪影。
蓦地店内一空,门外的人一窝蜂而入,比先前更加满溢,纷纷争抢那案架中的七羊三紫。
姜如意尚没有回过神来,本能地开始收钱卖货。
小郭又喜又怕道:“如意娘子,我们店今天虽然又遇见了刁钻客,但好再是遇见真财神了。”
姜如意抬头望了一眼顶上的伪迹,继而看着店内络绎不绝的身影,喃喃道:“他真是块活招牌啊…”
莞尔一笑,她回忆起沈弈出帮她时的神情,自言自语道:“墨定生,即是一个真财神,也是个凡俗男人嘛。”
三五日光景,店内的七羊三紫一售而空,连带一条街的七羊三紫也没了。
姜如意的四宝堂再度恢复到往常模样,偶尔有一两人进来光顾。
是日,一位矮身富绅领了两名书童,跨门而来,人尚未站定,富绅仰头急急寻觅,道:“哪幅书法是出自墨定生之手?”
小郭迎上前的步子一顿,颇显无奈地回头看向柜台后算账的人,道:“又是一个刁钻客。”
姜如意浅浅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边往外迎,一边嘱咐道:“你去忙别的吧。”
小郭双手一抱,歉意道:“辛苦如意娘子了。”
姜如意摆了摆手,回应小郭,随即碎步迎向了门口,应着富绅的话,道:“这位老爷,四宝堂卖的是文房四宝,您怎么跑到这里来找字画了呢?”
富绅朝右侧颔首,旁后的书童,立即从袖囊里掏出一包银子,双手奉上,道:“女店娘,我家爷爱好书画,听闻墨定生来此店选过新笔,猜想试笔之时,说不准留下过一二墨迹,叫女店娘收捡入了囊中。”
打开银包的口子,他继续道:“价码你随意开,我们只求真迹。”
姜如意眉头轻蹙,为难道:“店中并无墨定生的真迹。”
富绅眸眼一暗,一副了然的神情,道:“银子少了。”
那奉银的书童闻言会意,立马又掏了两袋子银。
见状,姜如意双手一紧,遗憾地摇了摇头,道:“真没有。”
另一位没说过话的书童,抬手一指,道:“这幅书法的卷尾,分明就落了一个「沈弈出」,女店娘怕不是因为舍不得吧。”
富绅挑眉看去,欣喜道:“加钱。”
那捧钱的书童,再掏出了四袋子银。
姜如意失落道:“那是假的。”
富绅丝毫不闻她的话,自顾自地理解这番话的意思,脸上喜悦消失,沉声道:“把诚意拿给女店娘看看。”
捧钱的书童左右望了望,找了一个陈列纸品的案桌,里掏外放,一股脑把身上的银钱,全堆在了那上面。
看着成小山的银子,姜如意不免入俗地咽了咽口水,须臾才道:“那书法…真的是伪迹。墨定生流传在坊的两幅书画,落款加印的都是姓名,十分正式。”
富绅道:“墨定生不叫沈弈出?”
遗憾地收回视线,姜如意微拧眉头,带了点嫌弃,面上却是客客气气道:“弈出是墨定生的字,他姓沈名进,您不信,大可以去问问。”
富绅侧头一问,道:“墨定生叫沈进?”
哎,他还真问。
姜如意:“…”
书童一怔,点点头,道:“是的。”
富绅扬臂一指,责问道:“你说墨定生来了这家店?”
书童一颤,道:“爷,这消息我花了一锭金,不会有假。”
姜如意:“…”
原来“活招牌”来店的消息也值钱…
看了一眼小山银堆,她心底忍不住泛起一阵羡慕。
富绅突然问道:“那墨定生眼瞎?”
书童答道:“双目有神,波光流转,含情含义。”
姜如意在旁看得一愣一愣,不知这主仆三人在说些什么话,听得她云里雾里。
下一问,富绅就给了她答案。
只见富绅粗声道:“这字卷是假的,他自己看不出来?”
书童一顿,犹犹豫豫答道:“看得出来。”
忽地,他身子一倾,向前凑了凑,小声道:“爷,应该是女店娘舍不得。”
姜如意:“…”
富绅收回手,看向姜如意道:“你当真不卖?”
为商,讲的就是一个诚信,姜如意收敛神情,道:“假的,不卖。”
末了,想到什么,她极度认真道:“真的,更不卖。”
如此坚决地被拒绝,一主两仆闻言,只得悻悻地离开了。
因为这三人闹的这一出,姜如意在柜台后撑头瞧了一下午那假字卷。
“一句赞评,七紫三羊售空。”
“一次入店,假的也能变真的,值百千银。”
“若是真的…”
“咚”!
手一晃,姜如意整个人重重磕在了桌案上,小郭见状,连忙跑了过来,道:“如意娘子,你还好吧?”
姜如意撑手坐了起来,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呼疼道:“没…没事。”
小郭不放心道:“要不找大夫瞧瞧?”
姜如意摆手拒绝,顷刻,她秀臂指向墙上的字卷道:“你去把墨定生的那幅伪迹取下来。”
回想起上午的不速之客,小郭劝道:“如意娘子,这书法是假的,万万转卖不得啊。”
姜如意勾嘴一笑,道:“不卖,我明日拿去物归原主,顺带…换一幅真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