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死了
张之之死了。
当我将别在胸口领袋的凋零白花取下时才真正意识到,我的“男朋友”死了。
他下葬的时候用的是透明面的棺材,像一具展览馆中被展示出来的动物标本。面色是掩盖不住的浮肿、抹在上面的粉已经凝固成一片片,粘在冰冷的□□上。
面对着这具腐烂膨胀的尸体,我几乎想要干呕出来,但仍然要装出一副悲怮过度的样子,好像里面沉睡的是我真正的伴侣。
或许你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灵魂存在的,而我的青梅竹马张之之在上初中三年二班的时候,临近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被一个陌生的魂魄夺舍了。
附身他的灵魂叫“阿淮”,他嘴里总是念叨着这句话,我对与我朝夕共处的男人的认知也仅局限于这里,所以我暂且称呼他为阿淮。
阿淮和张之之一点都不像,张之之幽默风趣又体贴入微,每当我难过的时候都会把我逗得破涕而笑,放学后会陪我去学校附近的公园玩,在班里特别受女孩子的欢迎,是小绅士。
阿淮身上有股绝望的气息,阴沉,像从地下室狭角内长出的攀藤植物,老是习惯四肢抱着我,将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默念“阿淮”。
我真是烦死了。
2.认识你自己
总体而言,我并不是个喜欢刨根究底的人。
就比如现在我的父母正搂着我痛哭流涕,而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哭,也没有探索精神,只是觉得烦躁。
我的脾气也很坏,当情绪从各处涌上心脏的时候,我只能通过最简单的动作来发泄它们——例如摔东西。
又比如我的能见度也很低,四周的事物好像被笼罩上了一层厚重的磨砂质屏障。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抚摸他们,却发现眼前只是残影。
我的世界里有延迟,有幻觉。在每天的记忆残片拾拾捡捡,最常出现的场景不是家里就是一个空白的房间。房间左手边有很多毛绒玩偶,桌子上有绿植和一个小沙盘。
真奇怪,但我从不开口询问有关的事情。更多时间我只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没过多久就昏昏沉睡下去,梦里不是我死了就是阿淮死了。
我说那还是阿淮死吧,我不想做有关自己死掉的梦,醒来的时候会耳鸣头晕好久,那还是让阿淮的死占据我的梦吧。
两个一起死岂不成殉情了。
3.血肉宫殿
我的头好痛,但周围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
父母连忙搀扶住我,我听见父亲说让几个佣人陪小展出去走走,权当散心,然后把我接回来在老家住一阵子。
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却心想总算能远离阿淮了。那是我和他一起买的房子,里面全是配套的家具,情侣牙刷、情侣拖鞋……到处都是他的痕迹。
我真是讨厌死他了。
携带着这股怨气,我和周围看不清脸的佣人们开始在家附近转悠。我们走过不知道多少条街巷,穿梭过树丛,来到一处公园。
我将手别过额头,下午炙热的阳光打烫在我的皮肤上,伴随着陈旧又温暖的气息。你们一定明白那种味道,就像是用旧的母亲缝补过的小熊,从脏兮兮的柜子里拿出来、洗干净、晾干,暴晒后的气息。
温暖如羊水子宫。
但没享受这片刻的安宁多久,一个漂浮不定的黑影从我伫立的背面突然出现。没有脚步声,静悄悄的,像是想绕后扼杀掉我。
我回头,看见是阿淮。
4.太阳公园
阿淮的身躯透明了很多,我猜测是肉身快要腐烂尽殆的原因,相信不久后它就会显露原型。
“阿淮……”他的声音比过往清晰了很多,此刻正痴迷地望着我,却又朝我退后了一步。
“阿淮,不要死,不要。”阿淮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些服软的可求,“你一定会活得长命百岁,比我活得更久。”
我心想,原来幽灵也会哭泣。
但他口中的阿淮好像是另一个人,此刻他也没有正对着我说话,只是垂下头几乎疯狂地念叨这段话。或许我不该叫他阿淮。
但我不想管他了,幽灵就是这样穷追不舍的东西,只有身为根基的□□彻底腐烂,它们才能被迫舍弃掉外壳,然后化作一缕空散魂魄逃离。
我叫佣人把我遣送回了父母家,一路上再也没有听见阿淮的声音,也没闻到他的气息。
于是我的脚步轻快了些,回到家推开门后却看见一位陌生人正在和我父亲聊天,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正在倾谈:
“展淮的病情因为张之之的死正在回转……这是第十九次机会,不要再让他陷入沉睡!我们必须把握住刺激体留给我们最后的机会、把他从保护壳里拉出来。”
5.玩具世界
初中那年,我被绑架了。
带走我的人告诉我,实际上人类文明是虚构的,人类也是假的,只有被绑架的我们和他们被无尽轮回于这个名为“龙城”的空纸架里。
“知道了吗?你们的爸爸、妈妈、家人都只是一串程序编码!只有我们是活生生被投放进计算机里的人,永远做着宇宙推导的模拟实验!”绑架犯把我、张之之和其他几个孩子聚集在一起。
旁边的一堆是成年人,此刻已经和另一位绑架犯上升到了肢体冲突;另外的是老年人,几个茫然无知、几个吓到几尽昏厥。
但我只知道哭,绑架犯见我捂着嘴颤抖得最厉害,就把我拽上台,往我的手里放上一把手枪:“把你所有认识的人都杀了,看他们还怎么能临危不动呢……老子要毁了这场大型实验!”
我被他扼着手腕,生疼,吓得浑身僵硬。绑架犯似乎也预料到这群人都是草包的情况,于是直接绑架了我们的亲属。
最先推上台前的是我的父母,因为他们打算拿我来做示范、下马威。我被迫将食指卡进扳机里,又转动了左轮,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上膛。
父母的嘴都被黑色胶布粘贴上了,他们被麻绳捆绑住的四肢极其不安分,像节肢动物伸展关节,又像毛毛虫在吃叶子。
“……”我在内心撕心裂肺又歇斯底里地呼喊张之之的名字,但我不敢,我怕我连累他,我怕下一个被推上台前的就是他。
张之之。
张之之……
张之之!!!!!
伴随着两发连续的子弹由我的手心作为原点无限衍伸出去,两条笔直的线被张之之绘画在白纸上,他正要沿着线段折纸飞机。
于是我再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6.蜘蛛丝
我的世界,被巨大的后坐力、一并和肉身被击穿了。碎肉飞舞、我的意识也像被随意泼洒出去的丝刃切割成片——
先是大块大块砍,血沫像蝴蝶一样飞溅在我的视网膜上、又化作我耳膜上的痂。我再也看不清东西,听不清声音……我望着新的“父母”来到我的家中,告诉我那两个被绑架的人质家属根本不是他们。
然后是小块小块切,连丝带白色的肉筋堆积在切割缝边上。我是展淮我不是展淮我是展淮我不是展淮我不是展淮我不是展淮阿淮救救我救救我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别救我别救我别救我……
至今我仍然不知道,阿淮是我的幻想、我的残念还是新载入的程序方块。
张之之死了。
我作为他的伴侣遭受了重大的精神打击。于是在参加完葬礼后回到父母老家安养。因为我听不见也看不见,最近总是在劳烦佣人,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说实话,我并不了解自己的男朋友,本来想藉着这个机会联络一下他的父母,却得知他们已经在张之之初中的时候就已经离世了。
看来我真的遭到了严重的冲击,连记忆都丧失了大半,不然怎么会连这些都不知道?
在我现在的记忆里,只知道他很烦。他老是叫我阿淮,还是像树袋熊一样四肢抱着我、将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那种喊,就像是热恋情侣之间的亲昵。
我咂嘴,不想细究细想这方面的事情,于是打开了电视开始看每日新闻。我只能看一小会,因为一阵父亲给我约的心理医生就要到了,说是要帮我疏导一下悲伤的情绪,可我一点都不悲伤,只感觉麻木不仁。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条拆迁办理的视频,伴随着冷峻的女广播音开口:“近日,龙城第一中学附近的草坪,连带公园即将拆迁成为政府公共基建的新开发地皮……”
我在心底默念了三个字,却惊觉无法拼写出它们的读音。
番外.赛博虫海
我最近总是会做一个梦。
在这个梦境中,四周都是漆黑一片,只有“01”的白色数字如同幽灵一样快速跳动着、浮悬在空中,可以很轻松地穿过。
“……”一个男人站在我的对角,和我连接成一条在面中的斜线。
他只是在阴影中静静地看着我,始终缄默不语,让这绝对空旷孤寂的地方愈显诡异。
我莫名感到悲哀,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这个空灵的地方似乎吸干了我的恐惧、懦弱与不甘,只剩下恸动心肺的痛楚。
为了缓解这种感觉,我本能地跟着男人开始往前走。后者再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却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安详地死去或许是我此生所求。
不知不觉间,我和他已经走到了一扇悬浮的门前,距离地面的一段距离也变成了门槛——
张之之突然拉住了我的手。
不,他不是张之之……他是“阿淮”。
我的张之之在那场绑架案中,从台下爆发出奇迹的力量一跃而起,明明是很紧急的情况,他触碰我的力度却出奇得轻、他握住了我扣响扳机的手,轻挑地顺走了我根本拿不稳的枪。
然后是枪林弹雨。
张之之昏迷了、紧接着死了,阿淮接替了他的意识,进入了张之之的身体。
我们一同进入黑门内。
这里是一个盛大的歌剧院,舞台上的帷幕被随手扯在两边,更吸引眼球的是那如同栽种树木一样的玻璃棺材,它们以难以想象的数量占据了整个台面。
玻璃棺材内统一漂浮着一颗淡粉色的人脑,细胞组织们活泼地时不时弹突,神经蠕动在表层牵扯得彼此起伏。周围插入棺材里的电线们数量更是庞大,像粗长的头发一样被梳向帷幕之后。
我趔趄了几下,匆忙爬上台前,试图看清玻璃棺材上粘贴的白色标签。先是一长串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名,然后是“展淮”——
它此刻正幸福地跃动在水浆中冒着泡泡,表层意识的神经剧烈运动着,像在跳舞。
接着是旁边的“张之之”——
一颗腐烂的褐色人脑,其中的细胞已经溃烂大半,露出其中红蓝绿的神经绽放在四周低垂,像一束枯萎凋零的玫瑰。
我环顾四周,只感觉脑浆都要炸裂开了。
张之之已经消失在台下,张之之早就消失在台下!
取代而之的是从血肉心脏处小心翼翼长出血管和神经脉络、蔓延出四肢的阿淮。他披上了人类的皮囊,再次牵住了我的手。
可是那只扣住我的手松开了。
阿淮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身后,他手中正拉着帷幕的一角,掀开帘子后笑着向舞台之后的临场休息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