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记忆开始，南宫未就在这里，在这个有着高耸入云的建筑物，以及梦境般美丽的阳光的名为“人形兵器工厂”的地方。因为未也是人形兵器，未完成品。
不断不断地学习，或者练习相互厮杀。总有人承受不住负荷，再也站不起来。这时，师父就会把倒下的人形兵器拖到一边，任其自生自灭。
人形兵器必须完美。师父是这么说的。
完成品的人形兵器会被师父卖掉，卖给国家作战争用的兵器，或者卖给人类作完美的副手、搭档或是宠物。
也即使说，现在的痛苦，都是为了将来能把更好的一面展现给主人。在选定主人前，人形兵器只要磨练自己即可。
未有时在床上望着窗口洒进来的月光也会想，给了自己“南宫未”这个名字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以及，他们会不会也这样望着月亮思念自己。
然而这种想法不能持续太久，抓紧时间休息才是正紧。不然，怕是顶不过第二天的学习了。
草草处理下身上的伤口，未翻身睡去。
起床，吃早饭，在赶往课堂的途中，有司空见惯的轻微骚动。骚动的中心是路杰，师父最宠的人形兵器，大未两岁。师父曾抚着路杰的头说：“我要把你培养成最完美的人形兵器，你将是我的最高杰作。”而路杰也没有辜负师父的期望，变得越来越优秀和出色，在人形兵器中出类拔萃。
不断有人和路杰打招呼，似乎把这当成极大的荣誉。
“早啊，路杰师兄。”
“路杰，今天也要加油哦。”
未夹杂在人群中，注视着路杰。他很高，戴着圆形眼镜，对打招呼的人只是淡淡回应，礼貌又不失矜持。未追了上去。
“路杰师兄！”
路杰稍停，眼神清冷：“你是叫南宫未吧，怎么了？”
“我要以路杰师兄为目标！”
周围有惊讶，有讥笑，有窃窃私语。
路杰微笑：“随便你。”
这年，未八岁，路杰十岁。
未没有师父给路杰的众多优待，她能做到的唯有更加刻苦。在鲜花绽放的屋顶花园，似乎连全身新伤叠加旧伤的伤痕都美得惊心动魄。未拿着瓶药膏，快速地在伤口上涂抹。
“检查伤口这种事，最好回到你自己的房间去。”
未抬头：“路杰师兄。”又笑，“师兄，这种程度的伤害，对你来说不在话下吧？”
“当然。”
“果然，我还得加油啊。”
阳光很炫目，在阳光下翻飞的彩蝶更是炫目。
“师兄这么强大，会有个很好的主人吧？”
“这种事，出厂之前谁知道呢。”
战斗检测，全体人形兵器的无差别乱斗。未的实力明显见长，最终，她的实力排名上升到第二位，仅次于路杰。未很开心，战斗结束，她立即跑到路杰的身边：“怎么样？路杰师兄？”
“很不错了。”路杰说，淡淡的口气。
未依旧很开心，因为被仰慕的人夸赞：“最后那个词语，就是试一下，没想到真的那么好用。”
人形兵器，是张开特定的领域，在领域内通过揣测对方心理而使用相应的实体化语言进行攻击的武器。语言是千变万化的，因此每个人形兵器的攻击也不尽相同。
败在未手里的一个人形兵器走了过来，浴血。
“南宫未，你很强啊。”
“你应该叫她未师姐。”路杰说，一贯的淡淡的语气。
未灿然一笑：“我不强，至少，没有路杰师兄强。”
“我要变得比你强。”人形兵器自顾自说下去，“我想做雨水的人形兵器，因此我必须强大。”
雨水，全名东方雨水，是师父东方寒捡回来作为“人形兵器使用者”而培养的妹妹。未嗤之以鼻。
“我们不可能自己选择主人的，你最好忘了那个雨水，林雪冰。”
雪冰一震，似乎没料到未能叫上他的名字。
路杰淡淡地扫雪冰一眼：“加油吧。”
对于人形兵器间的友谊，师父一向是持放任态度的。但这次师父单独找了未：“路杰将会是我的杰作，如果你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不利影响，我都会毫不犹豫地销毁你的。”
“是。”未低低地应。
“出去吧。”
从头至尾，师父始终埋头在文件堆中，看也不看未一眼。
夜晚，屋顶花园。路杰、未、雪冰都在。
“路杰师兄啊，我今天被师父警告了，不许我对你产生不利影响。”未躺倒，数星星。
“未师姐也是？我也被叫去了。”雪冰说，给自己包扎绷带。神态自若得仿佛那绷带下触目惊心的伤口是别人身上的。
路杰仰头观星：“不用介意，你们不会对我产生影响的。”
“哇——从这个角度看路杰师兄真是帅呆了！”未花痴地赞美，翻身趴着，“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师兄，我明明比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要优秀，师父为什么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因为师父眼里只有路杰师兄一个啊。”雪冰插嘴。
路杰保持着拒人千里的淡淡微笑：“未，你很优秀，师父不会放弃你的。还有，不要爱上我。”
“这我当然知道。”未撇嘴，“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是主人的，这是人形兵器的准则，我又不傻。”
于是继续了下去，枯燥的训练和大量知识的学习。不断有人出厂被买走，又不断有人补入。师父再未看未一眼，这至少说明她还没什么过失。
依旧是夜晚，屋顶花园。
“路杰师兄，要出厂了吧？”雪冰问。
“嗯，对战里再拿到一分就可以了。”依旧淡淡的语气，没有留恋。
“不知谁那么有福，能把路杰师兄买回去，价钱一定不低。”未感慨，又想起了什么，“对了，那我是不是就见不到师兄了？”
“你出厂之前应该是，等你出厂后也许有机会。”路杰说，仿佛并不介意。
“而且说不定是以敌人的身份再见面哦。”雪冰凉凉地补充。
未兴奋异常：“可以和路杰师兄全力战斗？太棒了！”
“即使你杀死路杰师兄或死在他的手下？”
“那也没办法，谁让我们是兵器呢。”未说，“另外雪冰，别总‘杀死’‘被杀’地说，我们不是人类，应该用‘销毁’。”
雪冰难得地没有反驳。
第二天的对战练习中，随机分配的战斗组对是路杰和林雪冰。未一如既往地匆匆解决掉自己的对手，赶来观战。
“你这一分不会好拿的，路杰师兄。”雪冰身上已经带了可怖的伤口，领域内风雪交加，“坚冰，防御100%。”
“雪冰，师父不是说过吗，你的战斗用语太幼稚了。”路杰虽然也带了斑斑红色，但明显比雪冰要好很多。比雪冰要大的领域内一片宁静祥和，“光线化作利剑，温热融化冰面。穿刺，炽热而不屈的爱恋。”
刺目的光线过后，雪冰的防御消失，完败。
“爱恋……”雪冰苦笑，“真的是个好词啊，路杰师兄。”
“只有爱能融化一切坚冰。”路杰淡淡地说，“于是我就用了。”
场边响起了掌声，是师父。
“漂亮的出厂式，路杰。”他说，无视其他所有的人形兵器径直走到路杰面前，把人形兵器的正规制服递给他，“恭喜。”
师父第一次说“恭喜”这个词呢，未想，果然路杰师兄是完美的。
“谢谢您，师父。”路杰宠辱不惊地说。
“路杰，我准备让你做我的人形兵器。留在我身边，路杰。”
“我很荣幸，东方先生。”
师父满意地笑了，抬手在路杰颈下刻下锁链一般的文字——出厂编号以及主人的名字“东方寒”。新鲜的刻印有血流下，但路杰一直保持着优雅矜持的微笑，非常对得起他“杰作”的称号。
未很高兴。这至少意味着她在出厂前都能一直见到路杰师兄，并以他为目标继续努力了。
唯一的遗憾是，路杰不再到天台上了。
半年后，未也迎来了自己的出厂日。这一次，师父终于看向了她。
“我不喜欢你。”师父说，“你为什么要模仿路杰？在我看来，你不过是我的杰作的拙劣仿制品。不过既然你也很强，就去做雨水的人形兵器吧。”
“是，师父。”未说，接过正规制服，任他在自己的颈下刻上编号和“东方雨水”这个名字。努力像路杰那样矜持完美。
他身后，穿着华丽衣裙的小女孩转了出来，拖到地的长发用红色丝带缚住。她向未伸出双手，未蹲下身，抱住她。
“真是令人赞叹的人形兵器。谢谢您，哥哥。”
一瞬，未几欲流泪。像这样称赞她“令人赞叹”的，东方雨水是第一个。
“小雨，请允许我来保护你。”
跟随雨水离开时，未看见了雪冰堪比刀锋的双眸。
“小雨的头发……好美……”
雨水坐在镜前，未缓慢地替她梳理着长发。身后的床上堆满了玩具，一旁的桌子上满是零食。
雨水开心地笑着，抓过个糖果塞进嘴里。
未细心地把丝带系成一只蝴蝶，说：“小雨，有时间我带你出去吧。”
雨水突然沉默了下来，并把嘴里的糖果吐掉。
“我不可以出去的。寒哥哥不让我离开这个房间……”忽然又转过来，“未也不要出去好不好？未在这里一直陪着小雨好不好？”
未拥雨水入怀：“我答应你，在这里陪着你，绝对不出去……”
“未，有你陪着我真好。”雨水笑得开心。
“我才是。小雨就是我生存的全部意义了。”保持着谦卑亲切的微笑，未说。
一个星期后，师父——未现在称他为“东方先生”——带着路杰来的雨水的房间，交给她一个任务，或者说，一个到外边的世界去的机会。
雨水翻看着手里厚厚的资料：“销毁这个人形兵器就可以了吧？哎呀好麻烦，未，交给你了。”
“我知道了，请放心。”未对雨水说，接过资料。上边有和那个人形兵器相关的一切，但没有一句提到需要被销毁的理由。未不能问，也没必要问。她只要遵从命令就好。
临出门，东方先生给了雨水一张卡片，据说可以用在所有可以刷卡的地方。雨水看了眼，随手交给未。未收进外套里。
未和雨水都是第一次从“那里”出来。但由于未系统地学习过，因此不会有任何问题。很快两人就到了目标所在的城市中。未找了个宾馆，安顿雨水住下。
“未，咱们今晚完成任务，然后在这边玩几天再回去。”
“我知道了，小雨。”
晚上，未带着小雨来到了资料显示的写字楼。十五层，灯还亮着。目标正在电脑前赶工作，他的主人在大桌子后边喝咖啡。
“那边那个人形兵器，我们是来销毁你的！”
听到雨水的喊声，两人都抬起头来。
“未，交给你了。”雨水说，躲到未的身后。
“系统100%展开，切换入自主战斗模式。”
未抬手，在对方的防御成型之前直取心脏。人形兵器晃了下，倒在了血泊中。
如果人形兵器也算是人，这就是未第一次的杀人经历。
刚刚反应过来的主人开始心疼得跳脚。
“不就是分期付款晚了几天吗，那么较真……哎呀买一部新的又得花不少钱……这稿子还没打完呢……喂，好歹把尸体处理掉再走啊！”
未没听见似地离开。雨水一直不敢看而把头埋在未的制服风衣里。
“寒哥哥，我们回来啦！”
雨水跑到东方先生身边蹦蹦跳跳。未提着雨水采购的东西跟在后边。
“欢迎回来。如何？任务怎么样？”
“嗯。未很轻松地解决了哦。”
“辛苦了。带未回房间休息吧。”
“嗯，寒哥哥再见。”
雨水走开，未跟上。
“未，这任务这么简单就这样结束了，好无聊啊。”
“嗯，是啊。”不，这不会是个结束。未感觉得到，这不过是个开始。
不算战斗的战斗，一次又一次，用绝望的话语将躯体撕得粉碎。雨水会害怕，雨水会把头埋在未的身后，雨水会把眼睛紧紧闭上，雨水会说：“交给你了，未……”
未不能低头，不能闭上眼，不能躲起来，甚至不可以感到恐惧。未必须盯着对方扭曲的面庞，直面他们的怨恨和绝望，清晰地吐出足够强大的一字一句，来摧毁他们。
服从主人的命令，是人形兵器的准则。
不过，没有主人的操纵，自主战斗模式的话只能发挥80%的能力呢……
和雨水一起出任务，和雨水一起在房间里玩游戏，读书给雨水听。未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只要能一直陪伴着小雨——自己的主人的话。
东方先生打来了内线电话，叫雨水过去。“这次只有雨水，未不必跟来。”
这也是常有的事了，小雨会跟着东方先生学习，这种课程有时候需要未跟随，有时候不需要。
但这次，未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别摆出那样的表情嘛，未。乖乖地等我哦。”
“是，我知道了。那么，请走好。”
未温柔地微笑着，目送雨水出门，路杰师兄已经来接雨水了。
门关上。
等待，等待，再等待……
内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未去接，是雨水的声音。
“未，这是命令，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电话切断，雨水的声音消失，同时，在未张开的领域内的雨水的反应，也一并消失。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雨的反应消失了，小雨……死了？！
要奉献一生的主人，死了？！
她明明要我乖乖地等她的。
不对，小雨最后的命令是，好好活下去……
未强迫自己停下了下意识的自毁，领域肆无忌惮地展开着，内部狂风暴雨乱作一团，无数各种实体化出的兵器尖端都对着未的心脏。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要好好活下去，小雨不允许我追随她自毁。不可以……自毁……
她站起身，重新掌握了自己的领域，狂风暴雨和兵器都随之一空。要搜索小雨，总之，要先找到小雨……
领域的尺寸只有平时的80%，因为没有了主人，连系统都不能100%展开了……这个事实又让未的心一痛。
不对，要冷静，要好好活下去。要找到小雨。
小雨不在领域内，明明领域已经扩大到包裹整个人形兵器工厂了啊。
小雨在哪里？在外面吗？她自己出去了？出任务吗？
不行，小雨害怕的，任务还是我来做吧，小雨只要躲在我身后就好了。
未离开了房间，穿过走廊，穿过洒满阳光的庭园。守门的人形兵器拦上来，未张口，准备用上致命一击。
“让她离开。”
东方先生的声音懒懒地飘在上空：“没关系，我联系了接她的人。”
守门人让开，未跑了出去。
外面天地很大，但哪里都没有小雨。
小雨不在了啊……失去主人的人形兵器，又不被允许自毁，我该去哪儿呢？要做什么呢？
未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穿着人形兵器的制服风衣。
一辆车停在未身边，未下意识地停住。司机走下来：“是南宫未大小姐吧？老爷和夫人要我们来接您。”
疑问句，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口吻。未顺从地上车，坐在后座上。司机开车。
没有了小雨，在哪里还不是一样。
小雨……为什么要给我下那个命令？我不是该追随你死去吗？我难道，连那个资格都没有吗？
车子在一所豪宅前停下。未从司机打开的车门钻出，下意识地保持完美礼仪。一个贵妇人飞扑了出来，紧紧抱住未，香水的味道冲进未的鼻孔。
“未，你终于回来了。未，我是你的妈妈啊。”
“妈……妈……”
“是啊未，我是你的妈妈。来，过来见见你的爸爸和妹妹。”
一直站在贵妇人身后的男人接过未搂在怀里。
“房间都收拾好了，在楼上。真是太巧了，我们陪已在这边度暑假，离得比较近。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找你。”
未顺从了他们。因为小雨说，要“好好”活下去。
进了房间，呆滞地望向穿衣镜，脖子上锁链般的文字赫然在目。
—＋—ⅢⅥⅤⅧⅣⅦⅤⅡ东方雨水—＋—
未猛地拉开衣橱，拿出件风衣，换下身上的人形兵器制服，又找了条丝巾，系在脖子上挡住文字。
有人敲门，然后一个小女孩推门进来。
“未姐姐，你好，我是你的妹妹，我叫南宫已，姐姐叫我小已就好。”
很伶俐的女孩子，大眼睛透着机智。“你好。”未淡淡地说，学习路杰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和并非自己主人的人类如何相处，要取决于主人对这个人的态度。但小雨的世界里，并没有南宫已啊……又该怎么办呢？
“姐姐，我们领你在房子里转转吧。”
“嗯。”
暑假结束，未跟随家人回家。
“未十四岁了吧？大了点，但是去初中念初一吧，刚好新学期开学。”
“嗯，好。”
于是她进了智欣学园初中部初一三班。班主任姓凌，很朝气蓬勃的一个年轻老师。她先自我介绍了一篇，紧接着就要求同学们一个个到台前来介绍自己。点到南宫未时，她漠然地上台：“我叫南宫未。”点点头，下台。
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未走回到属于她的最后一排同桌空缺的座位上，有人回头看她，很感兴趣的样子。
未回视，正点到那女生的名字：“王明湍。”
女生对未一笑，上台。未毫无表情，神游天外地思念小雨。
为期半个月的军训后，便正式开学上课了。未因为受过极严苛的教育，很多根本不必再学习。尤其是语文，作为人形兵器的她习惯性地对文字敏感。几次课后，南宫未因为成绩优秀而担任了语文课代表。她自己觉得无聊，但并未拒绝。
体育课上，选择了篮球的未在篮球场意外发现了王明湍，一个漂亮的三分远投后，王明湍回头，微笑着冲未打招呼：“你好，南宫未。”
“你好。”
王明湍这个人总是会主动地和未打招呼，未觉得有趣。这便是人类间的交往吗？她说不好，但至少，她现在不排斥王明湍。
老师简单讲解了一下，就让同学们分组进行传球练习。恰好多一个人。未自动自觉地扔下球，来到场边坐下，她本对集体活动不感兴趣。谁想王明湍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了未。
“一起来吧，我们组多一个人没关系。”未抬起头后，她说，眼里是不容置疑。
未顺从了。明湍太过强势，而未习惯顺从。
未放了学便有家里的车子来接，她从学校一路沉默到家。她不愿意回家，因为不适应。
南宫家人每天有无数的事情要做，要看戏剧，要听音乐会，要参加别人的宴会。爸爸沉稳干练，妈妈温柔周到，已游刃有余，但未只能一路沉默地跟随，像是和南宫一家拼桌的陌生人。没有主人的命令，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试图模仿家里人，但很快因为做错事被父母制止。于是她干脆继续沉默。
所以很快，未就办理了住校手续。和父母达成协议：平日住校，周末回家。因为大多数周末，南宫家总要举行各种聚会，大小姐不在总说不过去，哪怕是当个背景板。未其实觉得没有自己也无所谓，已能扮演落落大方的小主人让来客欢笑，未做不到，她适合做完美的辅助者，不是主角。
四人的寝室，另外三个是班里的尚幽幽、赵文乃和冯小求。未和她们处得不好，因为她不爱说话。人形兵器从不需要人际关系，有主人足够。因此，现在没有了主人的未，几乎和世界断了联系。
幸好还有明湍。至少，明湍会拉着她和同学们去接触。
未的世界暂时还不是完全封闭的。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雨了。是那种淅沥的小雨。缠绵，挥不断的氤氲，一如思念。
这天，未没有去上课。
她坐在床上，身边一台随身听，耳机插在耳朵里，转头看着窗外，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耳机被扯掉。未茫然回头。
明湍正盯着她，皱着眉，少有的严肃：“你怎么了？”
“小雨……”
“什么？”
未的眼神仿佛失了焦距，只下意识地来抢耳机，嘴里不住地念叨：“小雨……我的小雨……”
明湍闪避，未完全无意识地反手来夺，被明湍格挡后虚晃一招，另一只手直取过来。明湍情急下抬高手，耳机被从随身听上扯下，歌声充斥了整个寝室。
曾经很红的歌手，曾经很红的歌，《小雨》，哀伤宛转。
未放下手不再争夺，软倒在床上仍旧望着窗外的淅沥，新一波泪水涌了出来。
明湍叹气，扔下耳机，离开。
第二天终于不再下雨，未也回到了学校上课。中午吃过饭，未被明湍拉到天台。
“小雨是谁？”明湍开门见山。
未一惊，低头：“我的……主人……”
明湍不做声，任她往下说。
“我是人形兵器……”半天，未才说，“我的主人小雨，去世了……”
往下她不想说，明湍也不用她说。“我听说过人形兵器。”她说，“可以理解。好吧，我也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好了，不然多不公平。”
未摇头：“人类和人形兵器，不需要公平。”
“你是我的朋友。”明湍说，但看到未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就没再念叨自己的陈年旧事，“回去休息下吧，我替你向凌老师请假。”
“哦。”未木讷地应。
朋友？人形兵器有主人就够了，要那东西做什么。
未的生活就这样平淡地继续了下去。她不清楚这样算不算是“好好活下去”，但哪怕她执行错了命令，小雨也不会出现来惩罚她了。
于是她肆无忌惮地忽视周遭世界的一切变化，把自己缩起来，继续怀念着小雨。
小雨的亚麻色头发很长很漂亮，每次要梳顺都要梳好久，然后再给小雨编个不一样的漂亮发型。但无论多复杂的发型，睡觉之前总是要拆开的，然后再次梳顺。往往最后，小雨已经窝在镜子前睡着了。这时未会将小雨抱到她的公主床上去，让她睡得像个甜美的小公主一样。
小雨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喜欢眨呀眨的。东方寒会给她布置很多课业，需要她和未一起去完成。小雨想要偷懒的时候，就会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未，未便不得不自己去完成。东方寒知道了也只是无奈地说，谁说这不是一种对人形兵器的操纵呢。
小雨喜欢穿华丽的有很多蕾丝和蝴蝶结的衣服，这样的衣服她有一屋子。每次出去任务之前，小雨都会在屋子里苦恼好久。然后等出完任务回来，会再带一箱子回来。还有好多件衣服没有被小雨穿过呢。它们现在还会在那间房间里吗？也在等待小雨回来中被一层层灰尘包裹吗？
房间的床帘被“唰”地拉开，刺目的阳光照在坐在床上的未身上。抬头，是笑容满面的已。
“姐姐你起床了啊，怎么不拉窗帘？”已穿着大红色的裙子娇俏可爱，“大年初一还是要笑呀，不然一年运气都不好的。”
未勉强笑笑，从床上站起身，睡衣垂落脚面。记得爸妈说初一有一个什么重要宴会来着，需要她穿的衣服应该一如既往地放在衣橱里了吧？
“姐姐，爸妈说今天让你穿人形兵器的制服。”已在未站在衣橱前的时候开口。未一愣：“冬季制服和礼服制服都没有带过来，我只有之前穿的秋季制服。”
“就那个吧，有什么区别。”已不在意地说，“姐你先穿着，我下楼去啦。”
“好。”未点点头，拉开衣橱，最显眼的位置摆着已经新洗过打理好的人形兵器制服。她有些怔愣地伸出手去，自从回家后将它换下来，它就被塞在了度假别墅房间衣柜的角落里，还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穿了。
无主的人形兵器，至少也还是被需要的呢……
爸爸难得亲自开车，副驾驶是活泼可爱的已，妈妈带着未坐在后座。一家子都是喜气洋洋的颜色，未伸手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红色围巾。
人形兵器的制服配红色的围巾其实有些突兀，但未不想把小雨的名字暴露给外人，爸妈不允许她戴常用的黑色丝巾，折中的方案就是现在这条“就当是过年吧”的红彤彤的新年围巾。有点好笑，已笑得很开心来着。
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未知道了这次新年聚会让她穿人形兵器制服的原因——这次聚会会有不少人带着人形兵器，显然是爸妈之前很少接触的另一个圈子。“这次宴会对我们家的公司很重要的。”妈妈柔声和未说，“你能理解爸爸妈妈吧？”
“嗯。”未点头。
做一个完美的人形兵器就好，这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这甚至让一直努力适应现在生活的未感受到了一丝放松。
打开车门的一瞬间，已便绽开了甜美可爱的笑脸，向每一位认识的不认识的宾客笑盈盈地道“过年好”。爸爸妈妈挽着手走在已的后面，热切地和人寒暄。未呆在属于人形兵器的退后半步的位置，对所有人视而不见——标准的无命令待机状态。
宴会的主人很热情地给爸爸引荐“终于请到的那位大人物的高级助理”，爸爸很急切地跟了上去。未也跟上，然后她看见了许久不见的路杰。
“制服穿错了，未。”路杰向未举杯。
“其余的都没带过来。”未回答，微笑，失去小雨后的第一次，“好久不见，路杰师兄。”
路杰点一点头算作答复，便投入到了和在场主宾的应酬寒暄之中。姿态娴熟放松仿若身经百战的商界老手。果然师兄不管做什么都是完美的啊。
在未憧憬地看着路杰的同时，在场的其余人形兵器也在憧憬地看着这一次排名第一和第二的两架梦幻人形兵器的相遇。可惜在那一句寒暄之后，两人并未再有交集。但以未自认东方寒的了解，路杰师兄不可能“巧合”地出现在她面前，她耐心等待着。
终于，在宴会接近尾声的时候，路杰在阳台上单独找到了未，但在他开口之前，未单刀直入：“把你知道的有关小雨去世的一切，告诉我。”
小雨是被东方先生叫出去的，路杰师兄不可能什么的不知道。
“无可奉告。”路杰淡淡地回答。
“无可奉告”意味着这件事路杰的主人对他下了封口的命令。身为完美的人形兵器，路杰师兄是绝对不会违背主人的意愿的。未皱眉：“不能说的原因呢？”
“无可奉告。”依旧是淡淡的语气，路杰转了话题，“未，东方先生希望你和王明湍可以更亲近一些。”
“为什么？”意想不到的人名出现，未愣了一下。
“无可奉告。”
未眉头皱得更紧，但也知道再继续追问也毫无意义。路杰传话完毕利落地转身离开。只留下未在冷风呼啸的阳台上。
寒假开学后，未再次看向王明湍的眼神多了探究。
“真稀奇，你居然对我产生了好奇啊？”王明湍看着未，“说说？”
“你认识东方先生？”未问。
“哪个？哦，人形兵器制造者那个？听说过但没见过。”王明湍干脆利落地回答，“怎么了？”
“他让我多亲近你。”
“哈？”明湍夸张挑眉，倒不为东方先生知道她而感到惊讶，“他要干嘛？想把你卖给我？”说着已经皱起了眉，“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
“不知道。”未摇头，“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他肯定知道小雨是怎么回事。”
“这样啊……”明湍拄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我雇佣你做我的保镖怎么样？”
雇佣——人形兵器——做保镖？
未困惑，这三个词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组合到一起的样子，格格不入。
但明湍误解了她的困惑：“之前就想跟你说的——我有一个王国。”她摊开手耸了耸肩，“你来当我的亲卫队长怎么样？待遇保证最优。年薪带薪假各种福利……我也不太懂，到时候你和王宫总管谈？”
未继续困惑，好在她这次终于说了出来：“人形兵器不需要雇佣，只可以购买，但我是有主人的。”
“我没打算当你的主人啊……我是真拿你当朋友的。”明湍叹气，“真的，虽然你会不高兴，但我觉得现在的状态反而是你的机会，你要不要试试把自己当做有点特殊技能的人类来和我交流呢？‘人类’雇佣‘有能力的人类’，你自己决定，要接受还是拒绝。”
接受？拒绝？
“那我想想吧。”未最后说。
最终未还是同意了明湍的提议，跟着她去了她的王国。明湍践行了她的诺言，非常信任地将自身的安危完全交给了未，给未的待遇也非常丰厚。未也确实履行了她的职责，用她“特殊的技能”保护着明湍的安全。可能是因为明湍的命令，周围人也很自然地将未当作同事来交流。
但拿到第一笔薪水时，未仍旧迷茫，她当然知道钱如何使用，但如何为自己使用？自己又该用在何处？
接着第二天她便得知，明湍以“宫中用品紧张”为由收走了她房间内的全部物品。现在，需要她自己来填满那间空屋子了。第一步就从……到市场去选一张床开始。然后是衣柜和桌子，灯具，床品，衣服……各种各样，房间最终成了真正的“南宫未的房间”。
“很漂亮的风衣。”未再次出现在明湍面前时，穿着她自己买回来的新衣服，明湍夸道。
周围的人也友善地对未笑着。
感觉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