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

    江随做了梦。

    梦到了他刚逃离江家的时候。

    江家一家被灭门,家中的所有家仆也要被发卖。江随收殓了江冉的尸体,随后逃离了江家。

    他不知道他要去哪,只记得公子要他快跑,他便跑了。

    离开了那个地方,离开了那具让他失魂落魄的尸体,他的思绪好像后知后觉的清醒过来。

    被麻木和无措压抑着的悲伤与痛苦不堪地哀鸣,少年像一只被弃养的幼鸟,无助的行于冬日纷扬的雪花。

    那一幕幕无法控制的在他脑海里重演,白茫茫雪地中的黑衣,帷幕之下锐利凶狠的眼。

    最先反应过来的器官是胃,脑海中萦绕着的血腥气与残肢让他止不住地反胃呕吐,他将胃里所有能吐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直到呕出苦涩的胆汁。

    然后是骤然卸力的四肢,手与脚好像都不听使唤了一般,在寒风中不断的打着颤。眼泪顺着少年的脸颊落下,精神上极度的冲击让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痛苦的闭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出那双似狼般的眼睛,漆黑的酝酿着杀意。帷幕笼罩着的眼底却又像他一样痛苦,只是相比之下他自己更无助。

    人类没有办法接受过剩的思考,精神冲击和超负荷的运转会让人体陷入自我保护机制。

    他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地间仍是茫茫一片雪色。他穿着足够保暖的冬衣,幸运的没有在这片冬天里冻死,但寒冷却让他的脑袋更加清醒。

    昏迷前被打断的思考重新运转,只是相较之前多了一片幕布似的麻木,将他的□□与精神分离。

    雪下了很久,没有人来找他。

    公子死了。

    江家满门被屠尽。

    那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只是江家一个小小的仆人,并无强健的根骨,也无卓越的天资,是那黑衣刀客都懒得过眼的蝼蚁。

    报仇?他拿什么报。

    他浑身上下,也就只剩那一条不值钱的命了。

    若是以命相抵……能换得那黑衣刀客的命,倒也不亏。少年默默想到。

    他躺在雪地里,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纤长的眼睫上,凝出一小块绚丽的冰晶。

    他失去了所有挣扎的欲望,安静的躺在雪地中,静候着死亡的来临。

    此番去见了公子,定要与他说声抱歉才好……

    姜岁被楼下小贩的叫卖声唤醒。陈年梦境骤然脱离,他一时还有些分不清,直至洗漱换了靴子才清醒了些。

    他将昨晚放置于桌子上的地图收到抽屉里,仿佛白天来临时将野心收进笼中的兽。他理了理宽袍广袖,又是一副温润儒雅的风姿。

    青年洗漱完毕下了楼。他并未规矩的束发,青丝披散在身后用木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看起来清俊温和,颇有些书香公子的意味,瞧这也与那些铜臭味沾不上边。

    楚连城早早的便在下面等候,他本是荆楚人士,祖辈中自带一股侠肝义胆之气。昨天领了姜岁的酒,又正好目睹他被人“找茬”的经过,顿时保护欲爆棚,要教教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姜掌柜一些最基本的防身技巧。

    楚连城言行中虽有不羁之风,但能力却是实打实的有俩把刷子。他先探了探姜岁的经脉,眉头微微一皱。

    姜岁虽然早知道结果,但也是佯装着问道:“结果如何?楚公子。”

    这中年汉子摸着脉眉头皱了半天,勉强委婉了一句:

    “只是有些先天不足,若修养得当,日后或许有机会练武。”

    先天不足?姜岁垂下眸自嘲的笑了笑,一道苍老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经脉脆弱,先天性的多处堵塞,此生大抵与练武无缘。

    青年在抬起眼,眸中依旧是温润的神色,他笑道:“那便有劳楚公子了。”

    楚连城便带着他练了一些最基本的动作,姜岁换了身浅色短打,马尾在脑后高高地束起,像个真正不识武艺的人一般仅学得了几分神似。

    恍惚间,江随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凛冽的冬日,老者嘶哑的嗓音在他耳边回荡:

    “天资愚钝。”

    “不成大器。”

    带着寒意的霜凝结在他脸上,冷得叫人心颤。老者如鹰隻般的眼眸藏在一对长眉下面,与眼前汉子明朗的双眸渐渐重合:

    “…姜掌柜?”

    青年长睫受惊般地一颤,他像是才回神,抿了抿血色轻薄的双唇道:

    “抱歉,走神了。”

    “无妨无妨。”那来自荆楚之地的汉子洒脱地摆了摆手,似是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对他道:

    “我看时辰也不早了,姜掌柜且去歇息罢。”

    姜岁已然带上了无懈可击的温润微笑,对楚连城道:“多谢楚公子费心。”

    二人正相谈甚欢,忽得听楼下传来一阵动静,其中隐隐混杂着桌椅敲打的声音。

    练武之人极其耳聪目明,姜岁脸色微微一变,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尴尬道:

    “楚公子,让你见笑了。”

    “无碍……”楚连城向楼下看去,“发生什么事了?”

    正巧,店小二急急忙忙地从楼下跑上来,看见姜岁便眼前一亮,和找到了救星似的:

    “掌柜的,大事不好了,楼下打起来了。”

    姜岁心中道了声“糟糕”,面色却依旧沉静如水。他安抚性地对店小二一笑,依然是那轻声细语的样子:

    “无事,我与楚公子下去看看。”

    他既然开口,楚连城自然是乐意。如是这般,两人便结伴下了楼。

    这青江自古都是江湖中人喜爱的地儿。因着地势靠水,交通便利,再加上青江郡内各种势力本就鱼龙混杂,所以无论是英雄好汉还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愿意来此处逛上那么一逛。

    这人一多,是是非非也就多了,好在姜掌柜有自己独特的解决方案。

    世人皆知这“知百味”的姜掌柜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主,可是既然居于这险恶的青江,又怎能没有些安身立命的手段。

    店内的伙计,都是他和紫檀亲自挑选的一等一的好手。可现在,这些伙计却围着一个人迟迟不敢上前,着实是有些异样。

    姜岁推开人群上前,笑得温和俊朗。他说:“发生什么事了?怎的都围在这里吵闹?”

    伙计们见他行礼:

    “掌柜的。”

    姜岁朝那人群中间的少年走去。那人穿着一身略大的黑衣,莫约十五六岁的样子,额前的碎发挡住了眼,让人看不清面容。

    黑衣料子普通,这少年身上看着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这位小友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我知百味的饭菜不合胃口?”姜岁率先开口,即使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孰是孰非,他也依旧好言好语地询问。

    少年还未出声,店内的伙计便抢先一步说道:

    “掌柜的,这小叫花子不知道从哪跑来的,进了楼中便抢夺其他客人的吃食。关键是这小子身法诡异,我们一时不察,才让客人们看了笑话。”

    姜岁便回头对食客们略显歉意地说道:“抱歉今日扰了大家食欲,我且带这小友前去安顿,待会让小朝给每一桌都添上一壶“长风醉”,就当是我姜某的一些小小心意。”

    那少年依然低着头,只是周身气息不再燥郁而富有攻击性,碎发遮掩下一双狼似的眼睛一闪而过了些茫然,像是才回神一般。

    他抬头,只见温润如玉的青年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青葱一般的白皙指尖:

    “小友这边来。”

    卫影直愣愣地牵上姜岁的手,青年身上的香气清浅,好看的眉眼含着淡淡的笑意。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竟是这样被带走了。

    楼中众人看事态已了,纷纷拿起筷子,继续享用稍冷的江鲜。而刚刚的事,自然成了下酒的好菜。

    只是这一切都与卫影无关了。

    姜岁带他来到一个隔间,楚连城跟在二人身后,唯恐这弱不禁风的姜掌柜再受到昨日那般无妄之灾。

    而姜岁心里则别有一番计较。

    楚连城是神风镖局的二把手,为人仗义豪气,对于老弱病残之类的百姓更是不吝啬善意,在民间素有美名。此番他竟然来了青江,姜岁自然是想与他交好,至于这突破口……

    青年水润的杏眸望向少年,他温声开口道:“小友可无事?我这楼中伙计手脚粗鄙了些,还望见谅。”

    卫影感知着自己枯竭的经脉,真气无影无踪。他知道,心口处的蛊虫很快会再次复发,若再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恐怕……

    少年抿了抿唇,看着有些局促的模样。狭长锐利的眼隐藏在漆黑的眼睫下,他穿着宽大的黑衣,脸颊上沾了尘土,看着有种可怜的乖巧。

    他开口,是清脆的少年嗓音,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天真和防备:

    “我…我没事。”

    “小友无事便好,”姜岁道,那张极富欺骗性的温润脸蛋上笑意未达眼底。“我看你年岁尚轻,为何要在楼中伤人?此番出来竟没有家人陪同吗?”

    “我…我不记得了。”卫影眨了下眼,面上犹有痛苦神色,“我的……头…好痛……”

    “姜掌柜,这……”楚连城皱着眉说。

    “无碍,我谴人去寻大夫。”姜岁垂着眸,不动声色。

    莫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白须白眉的老大夫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姜岁替他斟了一杯凉茶,询问道:

    “怎么样?他情况如何?”

    大夫细细把着少年的经脉,卫影强忍着暴起的冲动,低垂着眼睫作乖觉状,任由那老者把恰着自己的命脉。

    “这……”那大夫皱了皱眉,说道:“这脉象着实奇怪,老夫从医六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现象。”

    “还请张老细讲。”青年淡淡道。

    “我初观脉象,却感真气肆虐,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而后却又感这经脉枯竭,无一丝一毫的真气,着实奇怪。”

    “如今之计,只能好好温养,忌大喜大悲。剩下的,就看他的造化了。”

    室内无言,气氛一时静默。

    楚连城率先打破僵局,这中年汉子故作轻松道:“好歹不是不治之症,只是病因未明,若不嫌弃,小友可与我去神风镖局暂居。”

    姜岁心想这爱护老幼的传言果然不假,他稍一思量,心中便有了觉悟。他温声开口道:

    “这荆楚之地路途遥远,楚公子你又是做些送镖的活计。依姜某之见,小友身体抱恙,同楚公子一番前去,恐怕不妥。”

    见楚连城隐隐有些动摇的神色,姜岁便继续道:

    “既然这位小友与我相逢与楼中,自是冥冥中缘分的指引。不妨便留下来,好生修养一番,也免受路途奔波之苦。”

    楚连城眉眼舒展开来,对姜岁道:“那便有劳了。”

    姜岁知晓他这是记下了他的人情,便不再多言。一来他的确是想卖这神风镖局的二把手一个面子;二来,他也想看看这所谓“脉象奇异”的少年是否有法子整治这杂乱的经脉。

    若是可以……他看向自己细瘦伶仃的手腕,垂眸掩去了炙热的神色。

    再抬头,青年仍然是温润的公子,他看向沉默思索的少年,询问道:

    “那小友可愿留在楼中小住?”

    卫影现在只想尽快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便故作可怜状道:

    “那便谢谢这位……姜掌柜了。”

    “掌柜是楼中伙计们的叫法,我比你略大几岁,若不嫌弃,唤我一声哥哥就好。”青年微微一笑。

    “对了,”姜岁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记性,竟然还没问小友的名字。”

    “魏书。”卫影从善如流地瞎编道。

    青年笑道:“寒舍简陋,还望魏小公子有多担待。”

    卫影感到心口蛊虫躁动,强忍着维持一副纯良的假面:“不敢,有劳哥哥费心了。”

    二人相视一笑,内里却都心怀鬼胎。

    于是乎,“魏书”就这样在知百味中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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