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秋序坐在桌前，在日记本上复盘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惊蛰，黄枝小姐，敖濯，胡弄月。

    在写到胡弄月的部分时，她稍有停顿，钢笔笔尖抵在纸面上，缓缓晕开了一滩墨迹。

    狐狸。

    九尾狐。

    和黄鼠狼一样，都是人们熟悉得不得了的妖怪。

    有关他们的传说故事一箩筐再一箩筐，多得基本没有办法数个清楚。

    于秋序自然也读过许多，尤其是狐狸的。

    于家人担心她胡乱看书，摄取到“无用的”知识，因此，对她选择的书目从来都是严格把控的。这个一定不行，那个最好不要。而在其中，由于会涉及到龙，志怪小说是可以被幸免的。

    在实际接触狐狸们以前，于秋序对狐狸最大的印象是：没有名字。

    毕竟志怪小说中的狐狸多数以代称出现。有时是胡娘子，有时是胡公子，有时是地名加上“狐”，还有时，仅仅只是一个“狐”。

    但在认识过狐狸后，于秋序原有的印象便更改了。

    狐狸们都有着漂亮的外表，也都有着好听的名字。她的高中同桌姑娘叫“胡有音”，她的大学室友则叫“胡昭明”，而她新结识的九尾狐叫“胡弄月”。

    这些美好的名字聚集起来，让于秋序对狐狸的印象就此转变为了“美丽”。

    ……

    不。

    ……不，不是。

    不是的。

    虽然她是很想这么说的，但时至今日，她对狐狸最深刻的印象并不是这个。不是“没有名字”，不是“皮毛蓬松”，更不是……“美丽”。

    而是——

    “狐狸精”。

    于秋序有些痛苦地捂住额头，不知道该怎么脱离涌上来的不安情绪。

    尽管比不得狐狸们胜过性别的漂亮，但于秋序同样生得好看，并且打小便有所展现。

    于父于母对此颇为警惕。哪怕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也必须要保护好亲爱的宝贝女儿，避免她误入早恋的泥潭，破坏跃龙门的前途。

    因此。

    “管好你自己，不要学狐狸精。”

    因此。

    “你明白什么更重要吧？别和狐狸精玩。”

    因此。

    “你在走神什么？你想当狐狸精吗？然后不三不四地活下去？”

    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

    于秋序总是听到这三个字。

    它们会从她的父母口中轻蔑地、鄙夷地、不屑地掉出来，再重重地扔向她。分明只是个名词，却沾染上了贬义的色彩，以便打压某个人的尊严。

    “……”

    “……没关系，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我是小秋，我是泡泡，我是于秋序。

    于秋序呼气，重新稳住了笔尖，略过那团墨迹，接着往下写。

    在胡弄月讲述他的遭遇时，她立刻产生的共情，她并没有说出来。以后，大概也不会说。

    她并不知道胡弄月本人内心的想法是什么。

    人和人之间，感悟是不一定会相同的。

    只是，她在那一瞬间情不自禁地想，狐狸承受了那么多的脏水，背负了那么久的污蔑，是会有多痛呢？

    是像我一样痛吗？

    是比我更痛吗？

    ……

    胡弄月和化形局A市分局四位再见面，已经是惊蛰后几天的事情了。

    经过协商，他们选定了双方都有空闲的时间点，并定在化形局宿舍楼饭厅集合，一起吃个早饭。

    这个主意是任朝云提的。

    虽说工作的事情最好不要带入家里，但她总想起帮助黄枝那段日子——与那段日子里可怕的、不稳定的进食时间。

    她总有着“这类长线任务必然有突发事件到来”的不祥预感，为了多保住一餐，不如直接边吃边会面。

    再说了，胡弄月还能吃到敖濯大厨的料理，怎么算都不亏本啊。

    _

    “欢迎，欢迎！”

    谈乐君一如既往神采奕奕，领胡弄月前往楼上，邀请他进入饭厅。

    而正巧在两人进门的那一刻，敖濯刚好把最后一道早餐——酸奶布丁吐司——端上来。他听到开门的动静，笑着挥手打了声招呼。

    于秋序和任朝云也赶忙挥手。

    “小胡，随意坐，随意吃啊！吃完再聊正事！”任朝云的注意力全部扑在餐桌上，连胡弄月那张任谁看了都要恍惚的脸也没能令她动摇。

    谈乐君也差不了多少，拿起筷子直接夹住一根油条往嘴里塞，撕咬下一大口，高兴得眉毛跳舞。天堂啊，万能的濯哥。

    “好。”

    胡弄月在来时一直忐忑不安，不确定自己贸然加入别人的早餐活动算什么，甚至一度后悔开口答应。许多人说话有弦外之音，他根本不能确定化形局四位是不是在和他客气。

    但看到这轻松温馨的氛围，他又松懈下来。

    他们真的在认真吃饭耶……也没有人有不好的态度。

    胡弄月安静观察了一阵，确认没人会责备他后，然后幸福地往嘴里塞下一只虾饺。

    确实好吃。

    -

    等到所有人都用餐完毕，距离正式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拿来商讨针对胡弄月的方案，差不多是够用。

    任朝云清嗓子，打开手机备忘录看了两眼，回忆好自己在这些天理清的思路，省得说到一半突然忘记，那可太过丢脸。

    “倘若一个人或一个妖怪想要变化，首先要确定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我们第一步要做的是，确定什么是九尾狐，定位九尾狐的特性到底是什么。”

    胡弄月认真听讲，听完最后一个问句，迷惑地看了看手掌。

    当事狐发言：“……九条尾巴的狐狸？”

    任朝云笑了：“是，但要再详细一点嘛。你是九尾狐，你知道自己相当于是半仙吗？”

    胡弄月有些明白了：“我知道。九尾狐是半仙，这有什么影响吗？”

    “有的。”

    任朝云帮助所有人顺着思路往下捋。

    “人类，妖怪，半仙，神仙，都有着自己的特性。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让你去分析你的行为，你大概想不清楚。但在我们其他人眼里，你的特性还是比较明显的。”

    于秋序眼睛转了转：“……相比其他人，没有那么入世？我看小胡的一举一动，较为简单直接。对于只涉及自己的事情，哪怕是被冒犯，也谈不上在意。”

    “对咯。”任朝云点头，“尽管也能用性格来解释，但小胡的表现更像是‘与我无关’，像这事儿沾不上他的因果。作为进一步说明呢，就是我要提到的第二点。”

    她指向胡弄月的耳朵，胡弄月下意识抬手，捏住了耳垂。

    “半仙有些特殊的能力。九尾狐，是能接受祈福吧？”

    “……”

    胡弄月讶异，继而没有说谎话去掩盖，点了头。

    九尾狐身为半仙，确实具备世人熟知的“魅惑”能力，但实际远不止如此。作为曾经刻画在图腾上的生物，他们能够倾听祈福者的愿望，然后实现能力范围内的内容。

    “我确实可以。”

    “那便是了。狐狸多数带点儿不可控的大喜大悲在身上，小胡也有，但全部体现在了他人相关的事情上。我认识其他能接受祈福的半仙，他们的情绪都是在和身旁人有牵扯时，才明显变化。”

    任朝云打响指，下结论。

    “所以呀，想要让九尾狐变成普通的狐狸，就要改变他的特性。只因他人动摇怎么行呢？也因自己的事情而动摇，那才是从半空回到地面。”

    谈乐君双手合十，假扮被菩萨点醒的弟子：“我悟了。”

    于秋序被他逗乐，也把手掌合起来：“我也悟了。”

    任朝云期待地看向敖濯。

    敖濯向来不参与这类活动。当然了，不排除是龙大爷有代沟。但在这哄小孩的氛围烘托下，他也双手合十，算是“悟了”。

    胡弄月也悟了，但他想到要合群地双手合十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在补上和放弃之间纠结，最终选择了后者，焦急地询问：“那我，那我要怎么做才好？怎么样才算改变特性？”

    “别担心，改变特性不是简单的事情。”于秋序起身为他倒水，再学某人的习惯塞颗糖进行安慰，“这相当于是你是牢固的习惯。想要磨掉它，大概要靠新的习惯。”

    她的指尖有节奏地敲击桌面，提议：“来体验生活吧？融入世间，就能体会到普通人类和普通妖怪的感受了。”

    “有道理。说不定在不知不觉间，八条尾巴就褪掉了。”

    谈乐君赞同。

    任朝云也没意见：“我也是这么想的。空口说没有用，要确切地和这个世界产生生动的联系。”

    敖濯则想了一会儿：“那小胡具体要怎么体验？带他到处走走吗？”

    像带着黄枝小姐四处跑一样？去展览厅，去咖啡馆，去青鹤山？

    胡弄月迫切地点头，太感激了，敖濯问出了他要接着问的问题。

    “不行。”

    于秋序停下敲击桌面的动作，驳回这个方式。

    “这和黄枝小姐的情况不一样。黄枝小姐当时还没化形，出行也受到限制，观看事物的视角很局限。可小胡不同，他想去哪里都可以，没必要领他走。重要的……应该是选择的地点。”

    来到哪里，便会看到那里特有的景象。

    要体验生活，就该选一个特别的场所。

    任朝云“嗯”了一声，索性站起来，快步从放置桌游的地方拿来几面旗帜，摆在所有人面前。

    “那就这样好了！”

    她此刻的神态倒是有几分像谈乐君。

    “我们轮流说一个推荐的地点吧！”

    -

    这主意有些无厘头。

    但——

    但也不是不行。

    谈乐君没什么不同意的道理，而于秋序在犹豫后也表示同意，敖濯则示意他来记录。至于当事狐胡弄月，则负责在旁听，然后决定这些地点的先后前往顺序。

    在激烈的石头剪刀布斗争后，将以谈乐君，任朝云，于秋序的顺序进行发言。

    “我先说，我先说。”

    谈乐君兴高采烈，挥舞他的小旗帜，像给自己加油呐喊。

    “说起体验人间，那当然是游乐场。”

    他翻找口袋，没能从中翻到他的纸飞机，只好用手在空中摆动，以此模拟。

    “游乐场人多，非常热闹。并且……那个话怎么说来着？有足够强烈的情感汇聚！小胡在那里，或多或少会受到感染。”

    他简单地讲出他的理由，又停顿了半晌儿。在确认他确实想不出更多的词后，他退位给任朝云：“——轮到小任！”

    一向谨慎且有条理的任朝云则比他准备充足得多，在确保措辞没有问题后，她也开心地挥舞小旗帜，接着一口气陈述完毕。

    “那么，我推荐的地点是菜市场。它同样热闹，并且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身处游乐园时，小胡感受到的更多是一个整体。而身处菜市场，则能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具体的人。”

    敖濯在纸上简明地写下两位的申请内容。

    最后便是于秋序。

    她没有前面两位那么欢快，但也举起手中的小旗帜，象征性地挥舞。

    “我推荐的地点，同样热闹，同样有各类的人与……嗯，突发事件。但相较游乐场和菜市场，或许会相对安静。那就是公园。小胡本身并不是非常活泼的性子，我认为公园会是很好的切入口。”

    敖濯也流畅地记录完毕。然而，三位发言员并没有停止，在短暂的安静后，他们去和小胡进行交流。

    就在这声量时高时低的背景音中，敖濯顺手翻了翻被他拿去当垫子的员工手册。写得密密麻麻的附录又增添了许多新内容，令他多看了两眼，也令他——有了新的思考。

    “不好意思，我想提一个。”

    敖濯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所有人停下来，听一听龙有什么高见。

    “听你们说，我总结出这地点需要具备的特点：热闹，接地气，多样化。实际上，有一个非常合适的地方……”

    非常合适，甚至，过于合适。

    他拍了拍上班时间倒计时，假如它没有显示错误，那么，还有五分钟就要到点。

    “妖怪化形管理局A市分局，怎么样？小胡，在你不上班的时候，来当化形局的临时工吧。”

    ……

    迈入三月后，天气逐渐转暖了。人们外出不再需要忍受刺骨的寒风，而是能爽快大步走在路上。

    ——然而，对于快要上班迟到的化形局员工来说，大步走已经无法满足需求了。

    他们惊慌失措地奔跑，最终卡着点抵达。

    所有人都微微喘着气，任朝云边扶着腰边检查是否有电话已经打来，害怕错过任何一声猫头鹰嚎叫。

    如果没有问题，化形局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但是，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化形局A市分局，以人少出名。

    再努力招新，也都只有四个人再干活。

    今天，似乎多了一个人。

    ……也可能，一只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