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鸿鹄志

    好像看够了,萧祈一甩折扇:“先晾着他吧,祭酒大人有请。”

    杜桢换了正色,忙道:“祭酒有何要事吩咐,派人传个信也就是了,怎么还要屈尊见我。”

    杜桢知道萧祈说的祭酒大人是谁,鸿鹄台祭酒,姒无咎。也是之前给他黄粱的人。

    姒无咎是萧家跟前的宠臣,出身江淮名士,听说之前还跟过先太子殿下,自幼帝登基以来便专做些给萧家出谋划策的勾当,却比杜桢还体面不少,几多庸碌之辈依附斯人求个前程。

    杜桢在萧家手下谋生以来时常和姒无咎周旋,早已摸清了姒无咎的性子。坊间常言,若杜桢是萧家养来看门的狗,那姒无咎便是在一旁安睡的狐狸,醒了即是有人遭殃。

    “都是朝中良臣,无事不能叫惊晓见一面吗?”萧祈用折扇在杜桢肩上轻敲了一记。

    杜桢回了几句好话,叫来狱卒上菜。

    ……

    不过一盏茶的时候,二人已进了宫里的鸿鹄台。

    姒无咎神色恹恹坐在太师椅上,正喝着安神汤。

    近来姒无咎常犯夜里惊梦的毛病,却有爱嚼舌根的说姒无咎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半夜里冤魂索命才扰得夜夜难眠。

    二人见了个礼,姒无咎很快便赐座。

    杜桢初见姒无咎的时候,斯人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形貌昳丽男生女相。后来年岁渐长,那张脸却仍留有余韵。就如此刻,姒无咎一脸病容却无端让人怜惜几分。

    萧祈试探着低声问:“大人近来政务劳累夜里难眠,不若请照业寺高僧进宫趋吉避凶……”

    姒无咎闻言冷笑:“若真有神鬼之说,他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死了我就怕了吗。”

    话虽如此,杜桢心中暗想,若真问心无愧那你喝什么安神汤?半夜还惊梦做什么,也对怨鬼冷笑吓退了不就好了。

    与杜桢所想不同,萧祈又道:“我听宫人说大人近来饮食不顺,为国事分忧虽好,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

    “大人这次喝安神汤又没用饭吧,就算吃些素面也该……”

    耐不住萧祈这般担忧,姒无咎无奈,果真命人叫了碗素面。

    两个时辰了杜桢也该吃些什么,奈何姒无咎叫了碗素面,杜桢也不好不陪着。

    “岁末是该吃些清淡滋补的,下官也吃不下油腻的菜色。”杜桢强自点头,也要了碗素面。

    萧祈陪了碗素面,也没再说什么,姒无咎却凝神看着萧祈的侧颜,好像恍惚了瞬。

    静默片刻,姒无咎转头问杜桢可有审出什么眉目。

    他当即下拜,一脸晦气:“是下官无能,堂承玦咬死了清白无辜不肯改口。”

    “下官不过稍作手段,堂承玦便晕了两回还发起高热,府医还说什么好好调养半月。”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若再做手段,恐有性命之忧,此刻风波正盛,若死一个堂承玦……”

    姒无咎摆了摆手,“好了,起来吧,我知道你的意思。”

    姒无咎递过来一沓名贴:“闹事的人不止他一个,动不了他总有旁人能劝劝他。他如今被关在牢里不见天日,想必很惦记故交,不妨每日都让一个故友进去跟他叙叙旧。”

    “这些故友大都极为爱好诗赋,你也能派人誊抄一份给廷尉司送过去。”

    杜桢口中称是,暗道姒无咎这一招杀人诛心。

    堂弦这样的君子,往往在乎旁人胜过自己,若看到故友被他连累,大概比杀了他还让他难以接受了。

    “我给你的药可还好用?”姒无咎又问道。

    杜桢眼中一暗,佯装讥讽:“他往日对下官唯恐避之不及,下官还以为他有多清高,一做梦竟然还怕被下官抛弃,抱着下官不肯放手。”

    “可见名士都虚伪至极,说不准唾骂萧家的时候心里还在艳羡萧家的权势,只恨萧家的权势并未施舍他们罢了。”

    正说到此处,素面被宫人送过来了。

    三碗素面里各洒了点葱花,连油星都不见。

    杜桢杯中不知道添了多少酒才勉强下咽,萧祈吃得也不多,唯有姒无咎吃得自在,碗都见了底。

    姒无咎也不急着叫他们走,三人举杯欢饮。

    待到宫门将将落锁,萧祈起身告退,杜桢却被姒无咎留了下来。

    这不是杜桢第一回留宿在宫里,更不是第一回留宿在鸿鹄台。

    他做过幼帝的伴读,幼时便在宫中长大。

    他之前在萧祈面前虽说感念萧家的养育之恩,萧家对养育一个幼年的孩童却谈不上有多上心,还是姒无咎这个外戚的狗头军师帮了他一把,他被姒无咎带在身边养到十六岁。

    自十六岁以来,他从不许任何人和他过夜。

    他夜里总是睡不好,常做梦,反反复复梦到同一件事。

    一如今夜,他躺在旧时的床榻上,又陷入了十几年前的梦境。

    那本是一个和煦的春三月,最后却唯有满地狼藉。他已经记不清那日有多热闹了,他只知道杯盏都摔在地上,未能入口的饭菜被肆意踩踏,归家庆生的盛宴变成了最后的团圆。

    他那时不过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本想拼死以斗,环首刀都横在手中,却被族中老仆拦下。

    老仆的低语萦绕在他耳畔:“你一个人势单力孤赢不了他们,无论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活下去。”

    “带着杜家最后的血脉,活下去。”老仆的目光紧紧锁着他,似带着杜家一百二十六口人此生一切的期望。

    “记住这句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老仆紧紧把杜桢护在怀里,直至无力松开。

    兵士在杜桢面前逼近,截断了他逃亡的退路。他身旁堆满了尸首,哀求他活下去的老仆也倒在他身上,有温热的血溅到他脸上,他身边最后一个亲信都被斩于剑下。

    他抹了把脸,血顺着指缝滴落,艳色在他眼里胜过烈日。他只得跪下去,低着头,咬牙说着投诚的话语。

    萧家子弟用剑锋挑起他的下巴,直划出一道血痕:“你不恨我们吗?”

    族中常说杜桢聪慧,小小年纪便有着超出了孩童的睿智果断,也有人哀叹着慧极必伤,等他跪在地上俯视着萧家子弟,才明白过来。

    他已经分不清是哪里在痛了,一双眼空茫无着,好似被抽走了魂魄。

    萧家子弟低声笑道:“我们方才杀了你全家,你不想杀了我们?”

    他又不瞎,他自然知道,杜桢在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不露声色。

    他用指尖掐着掌心,勉力发出声音:“萧家高义,小儿愿大义灭亲,祝大人一臂之力。”

    萧家子弟冷哼一声,“杜家竟还出了个君子。”

    杜桢怕萧家不信,眼里倏尔焕发了光彩:“不怕诸位笑话,比起那些虚的,小儿更想活下去,接着享富贵日子,跟着萧家活出个人样来。”

    “我自幼便在乡里养着,与家中能有多少情分,为何要因血缘白白送过去一条命?”说到了动情处,杜桢眼里静静淌下两行泪。

    他高举着手里的环首刀,“大人明鉴,废铁锻造的刀我家中的狗都不用,他们还骗我说这是什么好东西。”

    萧家子弟一个眼神,有兵士接过来一看,这刀柄没什么镶金错玉的花样就罢了,还是成色不纯的杂玉做的,刀刃更是如墨一般。

    这刀能杀得了人?怕是连鸡都杀不了。

    “小儿一进京洛,便被富贵迷了眼,他们处处糊弄我,我又怎么甘心早入黄泉。”

    他颤抖着伸手在萧家子弟的剑刃上一抹,鲜血即刻流涌,“小儿愿歃血为盟,以证诚心。”

    萧家子弟眯了眯眼:“之前听闻你聪颖过人,我还以为是杜家夸大其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不知是谁低声嘲了一句:“我还以为是什么硬骨头,原来也想过好日子。”

    有人嗤了一声:“晾他有多聪慧,也不过是个孩童,能翻出什么风浪。”

    萧家子弟转头看向一旁的青衫郎君,“祭酒大人觉得呢?”

    那是杜桢和姒无咎的初见。当年的姒无咎形貌太出挑,青衫玉带犹是压不住的冶丽不凡。

    姒无咎悠悠笑道:“大人要是喜欢养狗就养着玩吧,萧家也不缺他一口饭吃。”

    “若他真有那个造化,好狗能让大人省下不少力气。”

    之后杜桢听着萧家子弟得意的放声大笑,赞扬他的识时务。

    有什么东西从头顶掉下来,杜桢急忙接过去。

    那原是一把刀,他一时不注意,被划伤了手。

    “既然做了萧家的人,我便赏你个好刀。”萧家子弟如是说道。

    这刀也是环首刀,环首刀只是刀的形制,不算名字。

    他那时候贪玩,见惯了名刀宝剑,萧家子弟没骗他,这刀清锐如雪,是个好东西。

    有兵士把杜桢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

    姒无咎向杜桢看了过去,蔑视着杜桢身上的血污:“来人,带他下去洗干净,诸事照旧。”

    之后的事杜桢不愿去回想了,他于噩梦中惊醒,盯着帐顶发了会呆。

    他动作僵硬从怀里摸出一管墨玉的洞箫,这玉箫沾着他的体温,略略熨热了他的心。

    他总会用吹箫来排解忧思,待到他将其贴在唇边,才想起在宫里不便吹奏。

    他不是第一次惊梦了,熟门熟路于一片昏暗中披衣起身去窗前望月。

    家破人亡的过去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念想,他要复仇,他要让萧家倒台,他要让朝政清明。

    可他并不是铜墙铁壁,总有累了或活不下去的时候,他忍不住从和堂弦相处的旧事上汲取一些活着的喜悦。

    他也很爱望月,于他而言,皎月泛着朦胧的柔光像极了某个白衣的故人。

    皎郎,皎郎。

    杜桢在心中默念起来堂弦的乳名,情不自禁想起昔年堂弦给他抚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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