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凉的月色,倾洒在苍茫的夜空中,孤零的槁木埋没在皓白的冬雪中,在肃杀的夜里略显突兀。
阚汀止骨节分明的手指拈着油纸伞,疾步走向玉都。嘴角噙着的笑意压不住周遭散发的杀气,暗暗将沾了血点的手腕藏匿在衣袖间。
“不知是哪家的小姐,为何在此处?”
闻声回头,幽暗的月光下,少女娇嫩的脸庞浮现在他眼前。
玉都的眼眸澄澈,像是不染俗尘的一汪山泉,又隐隐夹杂着一丝疑惑。
“这位公子,我方来皇宫,眼下正迷了路。”
玉都穿着一身鹅黄月桂锦绣衫,袖口处金丝封边,裙摆袖有一枝折桂,披着白色鹅绒披风,眉间如玉莲的花钿格外显眼,眼角的泪痣将本就好看的桃花眼再点缀一番。
今夜雪下得极大,玉都没有撑伞,任凭飘下的雪花轻轻落在冻红的脸颊上,我见犹怜般楚楚动人。
阚汀止薄唇微勾,眸底暗芒翻涌,将油纸伞向玉都倾斜了几分。
“小姐是要去哪儿?若是不嫌弃,在下可引小姐前去。”阚汀止似笑非笑地盯着玉都。
男子捕捉到了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冷风过于猛烈,灌进少女的鼻腔,能隐隐约约闻到血腥味。
“公子可知圣女的接风宴在何处设宴?”
阚汀止低笑,“知道,请随我来。”
玉都微微颔首,拂去肩头的雪,白皙的手被寒冬冻得泛红。
两人并肩而行,地上的雪烙出两人行走的足迹。
玉都心中不安,余光留意身旁之人的侧脸。
阚汀止身材高大,身着暗紫色箭袖衫,束起高扎发。举起油纸伞的那只手,腕上戴着根红绳,性感撩人。
身边的人始终带着一抹笑意,察觉不出任何情绪。
玉都的目光不自觉移向前方。漫夜的雪妃不曾有一丝波澜,只一个劲地越下越大。
也是大雪纷飞的夜晚,玉都遍体鳞伤地躺在雪地中,男子撑着伞,垂眼俯视她。
记忆中男子的侧脸,此刻与身旁的男子相重叠。
——阚汀止,当今玉衡国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玉都低下头若有所思。
她出生便被遗弃,有幸被一家农户收养,六岁时男主人意外受伤,恰逢一老道士途经此处,道明家中是因男主人无意沾染了祟气,导致近来事事不顺。
女主人忙问详情与破解之法,道士一言不发,最后吐出一句:“这小女娃体中尚有阴阳两种气息,留下一件信物在家中,随我一同入青城山,潜心修养,可祛除体中阴气,保留阳气,信物也仅残留阳气,造福一方。”
女主人甚是纠结,她患有不孕之症,将收养的玉都当成亲女儿般呵护,如今养到了这么大,自然不舍,更何况,这于玉都而言很不公平。可一想到卧病在床的丈夫,以及近来发生的不顺,心中波澜汹涌。
年仅六岁的小玉都从破旧的房屋里跑出来,刚扒过草木灰的脏手扯着女主人的衣角,孩童的澄澈目光落在女人憔悴的脸庞上,“娘,我要上青城山,你跟爹在家要好好的。”
小玉都未涉深世,但懂得人情世故,于是便跟着老道士上青城山修养,一去就是九年。
“天有定数,生死若梦。”
“谨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太过巧合,玉都彻底根除体内阴气之日,宫中派人来青城山约请德高望重的老道士担任国师一职。
老道士已多年隐退,曾言不再涉足红尘,便令方有修成的玉都代替他前去皇宫。
那日,平素老不正经的道士一反常态,面色凝重地注视玉都。
“由你前去皇宫吧。”
玉都跟着阚汀止一路摸索到大殿。
“小姐,到了。”
玉都道了声谢,一步步走向殿内,肩上的鹅绒随之摇晃,发髻上的珠钗流苏摇曳生姿。
阚汀止站在殿外的暗处,目光聚焦在那抹背影上。
他心中大概有了个底。
玉都进了殿后,一股暖流扑面而来。殿内金碧辉煌,灯火通明,奢华至极。殿内已来了一些人,穿得无不金贵奢靡,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玉都对皇宫再熟悉不过了,却迷了路。
恰巧,无意撞见了阚汀止。
玉都见过这人两三次,每每与他独处,她虽感觉到阚汀止身上掩不住的戾气,但窥不到杀气。
除了方才撞见他时。阚汀止一脸阴沉,每一笑都触她心弦,她知他不是随意滥杀无辜之人,但也恐惧他。
玉都的新面孔吸引了不少注意,她承受着来自权贵的恶意揣测,纨绔子弟的黏腻目光。
玉都暗暗攥紧拳头,强忍心中的恶心劲头,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见少女落座,阚汀止便离开了此处。
既是圣女的接风宴,沾着血总是不吉利。
阚汀止寻了间空房,手下已将干净的衣物送到,与先前样式一模一样。净了溅着血点的手,将带着血腥味的衣服换下,随意披件黑色大毛斗篷。
方才在外呆得太久,天冷地寒,玉都隐隐觉着嗓子痒,轻咳了一声。
见眼前的木桌上放置了暖炉,伸手将炉子揽入怀中。冰冷的手触摸炽热的炉身,热意逐渐在肌肤层晕染开来。
玉都扫视了一周,没有发现阚汀止的身影。
公子小姐纷纷议论猜测这位面生的小姐,是哪家新晋朝臣的千金亦或是其他什么身份。
那些目光太过灼热。玉都俯首盯着暖炉,细长的目眦毛轻颤,鬓边的碎发随意垂落,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单纯天真。
这幅可人的皮囊,最适合伪装她的野心。
“这位小姐……”
闻声,低头的少女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对上那人的眼睛。
陈璋,前世对自己疯狂追求的爱慕者,疯狂到想将玉都的手掌砍下,作为样方专供自己欣赏。
“小姐是哪家的千金,为何从未见过?”
玉都颔首轻笑,“小女并非官家出身,来此做客罢了。”
“哦?”陈璋挑眉,“小姐叫什么名字。”
玉都微不可察地愣了一下,点着炉身的食指轻顿,开口道:“小女名为玉都。”
“玉小姐,在下陈璋,不知可否与玉小姐相识一番?”陈璋彬彬有礼。
若不是知道前世陈璋对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此刻的她定会觉得他是个真心想与自己结识的文弱书生。
玉都轻轻点头,闭口不说话,让陈璋无法接下去话。
她尽量避开与这人的接触,陈璋所谓的对她的爱太过偏执,病态及窒息。
“长公主驾到——”
一声吆喝声,原本喧嚣的殿堂瞬间鸦雀无声,众人齐刷刷盯着殿门口。
“参见祥月公主。”玉都也跟着行礼。
“起身。”是一道清冷动听的声音,如三月山涧溪流的潺潺流水,悠扬动人的夜莺歌声。
李妙仪穿着端庄贵气,团蝶百花千水裙似流水般灵动,雪狐裘裳在火烛的光照下散发着淡淡光泽,蝴蝶流苏簪最是夺人眼目,白璧雕制的玉腰奴大而醒目,插在长公主的发髻上却不显一丝老气,反倒更加华贵气质。
李妙仪拖着裙摆,步伐轻盈地走进殿内,径直走向属于自己的座位,途径玉都时瞟了她一眼。
簪子上婆娑的流苏停止了晃动,李妙仪转身看向玉都。
“你是何人?”李妙仪语势凌厉,一直都是这般不容人拒绝的态度。
长公主李妙仪,封号祥月,号称京城时尚名流,仗着身份与宠爱,也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
玉都恭敬地行李,随后从怀中掏出一枚身份金牌。
“青城山玉都,有幸被选为国师继任者,奉皇命入宫。”
李妙仪扫了眼代表朝中官臣的金牌,抬眸打量面前的少女。
约莫十五六岁,肌肤雪白如纯玉,明眸皓齿露春波,生得可人,看着弱不经风的模样。
青城山竟派这么个黄毛丫头来。
李妙仪敛下疑忌与轻蔑,抬脚走到方位旁坐下。
“你是一个人前来的?”
“回公主,是的。”
李妙仪如柳叶般细长的蛾眉轻挑,“即是国师继任者,便是圣女了。圣女今日初至京城,本宫未能及时迎接,有失远迎。”
“公主言重了。”玉都垂下眼眸,瞳孔闪过一丝晦暗的光芒。
她重生的时间刚好是今日赶到皇宫前。
为抚平民心,玉都马不停蹄地赶来,时间急遽,来不及置办迎接大会,所以皇帝免去了冗杂的继任仪式,直接开始接风宴,当日抵达当日举办。
“皇兄一会儿便到,各位,请入座。”李妙仪身旁的婢女为其倾倒美酒,“圣女,你是此次宴会的主角,不妨坐在本宫旁边的方位上。”
玉都敛了敛眸中的暗波,笑盈盈地点头作答。
长公主性子跋扈,鲜少交际,除了柳丞相府的那位嫡小姐,与其他京圈贵女无任何交集。
“本宫今日不如与圣女交个好,此后若是圣女在宫中遇到了什么困难,本宫定会倾力相助。”李妙仪拈着盏盖,抿了一小口酒水,干燥的唇瓣被润湿,酒水所至之处尽数变得更为嫣红。
“臣女多谢公主的好意。”玉都颔首作谢。
矛头毫不浮于表面,心底的神思比万丈九渊更深,这正是玉都缺乏的。
她固有城府,而其心不广。
男人眼中,李妙仪是一介女流,可就是这样的一介女流,心机毫不逊权贵。
伪装,是身处乱境中必不可缺的。
心机一词,换种说法,善用心计,是个实在的褒义词。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
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
莫若以明。
心机又如何,心计又如何,一言蔽之都是勾心斗角,分什么褒贬。
人生像一场戏剧,戏的一切都是她亲生的演绎。
而纵观全剧,她仅仅只是戏中人,那些暗藏在地下的,她不曾经历的故事,不曾瞧见的事实,每处的细节她都一无所知。
这场复仇的棋盘,每个棋子的下注都需步步为营。玉都究竟是局中人,还是棋子,亦或是旁观者,都取决于她自己的选择与判断。
“皇上驾到!”
喧闹的殿堂由着这声吆喝而寂静,青年帝王步伐沉重缓慢,踩过雪地的缎靴沾了融化的雪水,踏在地上的足迹闪着水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恭敬地弯腰行礼。
“平身。”李衡庆道。
李衡庆,当今玉衡国皇帝,如今年二十又一,他年纪尚轻,行事作风却成熟稳重,行政理性。也许是从小跟着阚汀止的缘故。
先皇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作为长子的李衡庆十四岁即位,由摄政王阚汀止辅佐,三年间为民间做了不少益事,颇受百姓爱戴。
李妙仪缓步走到李衡庆跟前,又侧身腾开视线,紧闭五指的右掌掌间朝向玉都,“皇弟,这位便是青城山派来的使者,名唤玉都。”
长公主与皇帝的视线交汇,不露锋芒地传递讯息。
李衡庆看去,毫不意外地,眼中一闪而过诧异之色。
“拜见陛下。”玉都行礼。
“平身,”青年帝王面上挂着令人和煦的笑,声线却冷冽威严,“圣女远道而来,奔波劳累,今日好生玩乐。”
“多谢陛下体恤。”玉都浅笑。
宾客落座,众人推杯换盏,气氛融洽。李妙仪同旁座的柳家小姐聊得欢快,初来乍到的玉都独坐在筵席前方,与周围格格不入。
玉都不怀怨,李妙仪的轻视自一开始便显露,她对于这样的鄙意早已免疫。
“圣女。”李衡庆擎起酌满美酒的琉璃盏,眸中含着微笑,“朕已命人将圣女的住处安置好,圣女初入皇宫,诸多不知,明日派人领圣女熟悉皇宫,如何?”
玉都端起酒杯,刻意勾唇,“多谢陛下。”
琉璃盏内的酒水如红瑙玉般晶莹透亮,玉都一饮而尽,嘴角溢下两滴酒,她擦去酒渍,回味地盯着手背上,那滴突兀的红色液体。
前生弦…
上代先皇后所酿造的果酒,闻之酒香,食之果香,涩中带辣,辣后带甜,但后劲极大,一口便足以让饮酒者上头。
一杯下来,玉都不免生出几分酒醉困意,但她不敢松懈下来,只得暗暗握紧拳头,指甲嵌入掌肉传来的痛楚硬撑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