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十九年,兰陵三月,春还未去,初夏便纠葛着来了。
雕轮绣毂之马车,稳停于朱漆大门前。此车周身髹以黑漆,光泽可鉴,车壁两侧嵌有铜制纹饰,其形若云卷,精致非常。
车顶覆着青色油毡,四角垂着白色丝绦,随风轻舞。
车帘微动,内里传出几声轻咳,似是打破了这街市的喧嚣,又似融入其中而不显突兀。
彼时街道之上,热闹非凡。
小贩们沿街叫卖,声声入耳,“新鲜的果子咧!”“热腾腾的糕点嘞!”诸如此类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行人摩肩接踵,男子着长衫,女子挽髻插钗,或提篮购物,或闲步观景。
街边铺肆林立,幌子随风招展,酒肆中飘出阵阵醇香,茶馆里传来谈笑声,好一派繁华盛景。
叶轻语忙上前挑帘,扶出一位身着浅绯色绣花长裙的闺秀。
但见她头戴云纱软冠,青丝如瀑垂于腰间,手中轻抚玉笛,举手投足皆显世家风范。
“今日市井熙攘,小姐还需多加留意,另...莫要太过招摇。”叶轻语说着,轻移莲步至小姐身边,以左手掩唇,在她耳边低声细语。
乐念一点了点头,温柔地拍了拍叶轻语的发髻,展露一笑,缓步走在青石板路上,目光却被一隅破旧屋舍所吸引。
那屋子虽不起眼,却在这繁华街市中格外扎眼。
正欲举步入内,却不防被门前一道竹篱绊住,险些失足。
“啊...”定睛观之,此篱以竹片编就,高约三尺,四角以绳索固定,顶端悬着数枚铜铃。
下设横档,可容人跨过,却能拦住街边乱窜的野犬,设计颇为巧妙,既保安全又不显突兀。
迈入屋内,一股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只见草堆之上,卧着一位形容憔悴的女子。
“简直有病...”乐念一低语,声若游丝。
叶轻语闻声欲言:“小姐...”未及说完,已被她抬手制止,“本小姐心中有数。”
忆昔年,乐念一为家中掌上明珠,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天生丽质,肤若凝脂,眉目如画;更兼才艺双全,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然久居深闺,偶有率性之举,言语间时露锋芒。
“谅那下人即便听去,也不敢传至父母耳中。”乐念一心下暗忖,眸光微转,带着几分不屑。
薄衾覆体,青丝散乱,女子玉容清丽,唯面色惨白如雪。
乐念一驻足凝望,不禁轻叹:“如此佳人,偏逢此境,当真可惜了。”言罢,不自觉放轻脚步,缓缓近前。
病榻之人似有所感,徐徐启眸:“姑娘所言极是,我的确有病。”
那双眸初看空洞无神,细瞧却隐含灵光,仿佛藏着万千故事未诉。
“在下亦有所察。”
“相思病。”女子声若游丝,语带惆怅,却又透着几分超脱。
——
空桑十一年,朝日初升,清晨方启。
古街熙攘,市声鼎沸。
一包子铺前,热气腾腾,老板正忙于案前,擀面揉馅,动作娴熟。
忽闻人群哄笑,原来是那常行窃的小丐被擒。
此丐年方六七,发乱如蓬,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瘦骨嶙峋。
众人围而观之,或有怜悯,然多为幸灾乐祸者。
“叫你偷,叫你偷!”呼声四起。
那包子铺老板怒目圆睁,扬手便打,毫不留情。
小丐见状,瞅准空隙,如脱兔般窜出人群,撒腿狂奔。
老板亦随后紧追不舍,二人一前一后,狼狈不堪。
小丐慌不择路,猝不及防撞入一人怀中,一股幽幽桅子花香沁人心脾。
抬首望去,只见一女子立于眼前。
其年十一二许,仪态万千,容貌秀丽绝伦,宛如洛神临凡。
小丐正自惊叹间,却被那包子铺老板一把拎起。
女子见状,轻启朱唇:“这是为何?怎地如此激动?”老板正欲发作,抬眸间却见祁府嫡女袅袅而至,顿时敛了三分火气,面色和缓几分。
“回小姐,这小贼日日行窃,虽四肢健全却懒惰成性!起初尚有人怜惜施舍,孰料愈发猖狂,竟公然偷窃,真是辜负好意!”
乐念一闻言,蹲下身来,凝视小丐,柔声道:“生得倒也清秀。”说罢,向一旁的叶轻语示意。
叶轻语姿容婉约,举止端庄,主仆二人默契非常,随即取出钱袋。
“行窃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哦。”她轻抚小丐头顶,叶轻语亦未阻止,并未嫌脏。
下一秒,不料小丐从怀中掏出一个偷来的包子递给乐念一。
她愣怔片刻,仍接过,在干净处咬了一口,赞道:“好吃。”
“小姐莫要食用。”叶轻语劝阻。
“无妨。”乐念一将钱袋拿了过来,背过身去,又抛予老板,言道:“冒犯之处,还请海涵。”老板大喜过望,满脸堆笑,连声道谢而去。
女子复对小丐言道:“今后莫再行窃,当以正当手段谋生。”小丐闻言,似有所悟,默默点头。
——
“哈哈哈,每每念及此事,心中便似有涓涓细流淌过,那恶作剧当真是妙不可言。递予老板的钱袋之中,竟是一文钱也无,尽是些顽石子儿。”
乐念一仰卧于榻上,笑声如铃,却带着几分恣意妄为的意味。
祁念一则静静地立在一旁,她身着淡雅襦裙,发丝乌黑如墨,眉眼间透着清冷与聪慧,仿若一朵遗世独立的幽兰。
乐念一生于豪富之家,家中万贯家财,那几个包子的银两对她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她偏就爱这般捉弄他人,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厢房之内,檀木桌椅摆放得错落有致,墙上一幅山水画卷静静悬挂,几缕香烟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腾而起,氤氲出一片静谧之感。
祁念一心知肚明,只消瞧一眼那钱袋被挤出的形状,便知内里绝非铜钱。
那老板又怎会不知其中的门道呢。
只是碍于乐家在城中的地位,乐大小姐所为之事,他不敢当面拆穿罢了。
他虽未点破,可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异色,还是被有心之人捕捉到。
或许他也曾暗自摩挲过那钱袋,手感全然不是铜钱应有的分量。
祁念一数日之后,悄然将银两奉于老板面前。
此举既是为了弥补那场玩笑所引发的纷扰,亦是对自己往昔行径的一次深刻反省。
忆及乐念一所言之事,心中愈发坚定改变之念,昔日自己不过是个行窃的小乞丐,然则亦当洗心革面,重新为人。
“吾本顽劣,幸得君之教诲,今以实际行动改过自新,愿此后能弃恶从善。”
老板垂眸,目光轻落于她身上。
仿佛在这脏兮兮的小乞丐眼底,觅得了一抹久违的光亮,那光芒不再如往昔般死气沉沉,而似有星子在其中闪烁,重新燃起了生命的微光。
“怔然思索何事呢?”乐念一敛起笑意,自榻上起身,轻移莲步至祁念一背后,环臂楼住她的纤腰。
“小祁,我真的好爱你哦...”乐念一将脸轻贴在她脖颈之处,细细嗅着那发间氤氲的幽香,以脸颊轻轻摩挲。
“喜欢吻你的丝发。”她低语,声音如涓涓细流,绵绵软软,“勾人心弦。”
她以指尖轻触祁念一的朱唇,仿若触碰世间最珍贵之物,“一辈子。”祁念一浅笑吟吟,眉目含情。
“甚好。”乐念一轻启朱唇应声,话语中满是温柔缱绻之意,似能淌出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