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朝阳殿就像座热闹的市场。
不仅太后撤掉屏风站到了外面,就连往日端肃的大臣们也一一放下了矜持。
殿上嘈杂不休,唾沫星子横飞乱溅,众人用力口吐莲花。仿佛是要以此为器,在政敌们身上射他百八十个窟窿眼儿,那挽袖子撸胳膊的架势与坊间摊贩们吵架没什么两样。
高高的龙椅上,云燕徊再也维持不住帝王威仪,头一回歪在了扶手上。
他焦躁地将手埋入袖子里,没摸到那面温凉的小镜不觉悚然一惊,而后才忽然记起今晨是自己故意将她留在帐中。
下个月是他的及冠礼,礼成之后按制便该要大婚了。
可他的皇后人选还迟迟没定下,所以今日的朝阳殿才这般热闹。
但这事迟早都会有个定论,而他介时又该如何?
心烦意乱间,指甲不觉狠狠掐入了肉里。
他原以为这事还能再拖上几年的,没料民间对此争议极大。即便他本人乐见其成,即便相国一脉以他体弱为由推迟选秀,到底也弹压不住民间的口舌与对手的攻讦,蔺旭更是因此背上了奸相的名声。
蔺旭如何云燕徊不在意,他只知道他不想被人强塞一堆女人来身边,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个而已。况且他早就厌烦了傀儡一样的生活,比起地位和荣华富贵,外头广阔的世界更吸引他。
说来也是可笑,他贵为一国之君,却也与仙儿的处境没什么不同。
仙儿被关在那方小小的瑶界里,他则是被囚在这深宫之中。
但说到底他们两人又略有不同,仙儿的事到如今也没个头绪,但他若想要打破桎梏,却只需放下就行。
可他若真一走了之,母后要怎么办?
同为母子,如今的他与母后根本就是一根线上相距最远的两端。
他拥有一颗向往外界的心,更是在这两年里潜心修习云遂老祖手札里秘藏的正气诀,彻底甩掉幼时的积弱之相,已从心到身全然做好了向外的准备。只要妄殊不离身,这具身体便再也不是他走遍千山万水的阻碍。
然而母后却不同,她是一朵长在温室里,完全经不住外头风雨一丝捶打的花。更何况,她还一心一意只想着安坐明堂……
云燕徊叹口气,眼看着底下的大臣们已经要快吵出结果,他飞远的思绪才不得不回笼,挺直了背脊重新端坐。
朝阳殿上的气氛已是比刚才和缓了许多,看来这一役终究还是相国一脉赢了。
众臣商议出了结果,准备让他娶蔺家的姑娘。为此蔺旭特地献上了一枚自上界而来,珍贵异常的养元护心丹。
至于什么李家王家陈家的姑娘,反正后宫的宫室多,论资排辈挨个儿住进去就是。有了这仙家炼制的护心丹,他们完全不用担心曾经体弱的帝王会消受不了。这回输了不要紧,待过个几年各家都有了继承人,再争一回就是。
底下人各有算盘,根本无人在意他的身体,更无人在意他到底愿意不愿意。
就连母后……也是如此,谈笑间就替他做下了决定。
元燕徊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即将要被拉去配种的牲畜,活着的意义就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已……
看着母后脸上周旋于各方妥帖的笑,他麻木已久的胸口还是泛起了阵阵痛感。
勾起唇角,他也应景地笑了笑。
母后虽只有他一个嫡子,却并不只有他一个儿子,自来庶子也是子。
她是嫡母,任何人上位都得要尊她一声太后。
更何况……那个男人也算是她的依仗。
也罢,也罢……
*
夜里,云燕徊挥退侍人,放下重重幔帐这才将枕头下银白的小镜拿出来。
不待他去寻,那个叫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她穿了一袭藕荷色的衫裙,俏生生立在花间。
“小帝君,”她唤他,“今日怎么没有带我出去玩儿?”
分明每日都要带着她一起的,只因他怕她无聊,更舍不得与她分离。
云燕徊摩挲着镜子,带笑的眼里透着一丝疲惫,“今日堂上吵成一锅粥,我怕污了你的耳朵。”
桃苏漫不经心,“他们哪一日不吵?怎么就今日特殊?”
云燕徊顿了顿,终是叹气道:“仙儿,我不想瞒你。他们今日……其实是在商议我的婚事,还有选妃事宜……”
桃苏一愣,随手摘了一枝花捏在手上垂眸细看,“那决定了吗?你的皇后人选。”
云燕徊静静看着她,“他们决定了,是蔺相家的姑娘。”
“你可满意她?”她始终没抬头看他,只手上那只花的花茎都快被揪出水了。
云燕徊心疼,忙道:“不满意,这世上除了你,我谁都不满意。”
桃苏抬眸间,两窜晶莹的泪珠已是顺着脸颊滚滚滑落,“可你能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她一哭,他就慌得不知所措,“仙儿你别哭,别哭了,我不会娶她……娶那些女人的。”
“傻话!身为一国之君你怎么可能不娶?我又出不去……”她努力地牵起嘴角想要笑一笑,眼泪却反而更加汹涌,“一个根本触碰不到,又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影子……你实在不必为了这样的我去惹怒他们。”
“你在胡说什么?”云燕徊骇得脸色唇色发白,“你不是影子是器灵,只要妄殊在你就在,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消失?”
他眼底的恐慌与焦躁桃苏看得清清楚楚,但这样浅薄的热切到底也捂不暖她冷硬了千年的心。
“你错了。”她说,“我是器灵不假,但一开始却浑浑噩噩并没有意识,想来原先的意识早就不存在了,只是一团混沌的精神体而已。”
“是你发现了我,又用心头血唤醒了我,之后日复一日将念想与爱意灌注在我身上,这才塑造了如今的我。我所有的一切都与你有关,可以说是靠着你的注视与爱才能活着。”
“仙儿……”云燕徊讷讷,被这番话震在当场,找不到出口的汹涌情绪在心中翻滚起来,激得脸颊都染上了红晕。
他就奇怪为什么仙儿好似整个人长在了他的心坎上,她所有的一切都叫他喜欢。
原来却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心声,给了他机会,让他亲手塑造出最贴合自己心意的人。
她就好像是自他胸腔里长出来的一块血肉,叫他怎么爱都爱不够。
他深深凝望她,心里想着若是……若是有朝一日能让他亲手碰一碰她就好了。
见情绪都铺垫得差不多了,桃苏才又道:“可你要娶妻了,将来你的妻子儿女势必会分走你。”
她眨眨眼,那双清水洗过般的眸子里渐渐浮起一层迷蒙的雾气,“待爱意不纯,你的目光渐逝,我就会消失,重新再变成一团混沌的精神体。”
云燕徊倒抽一口气,急急道:“我不会娶别人,更不会让你陷入混沌。”
一想到那样的结果,他就觉呼吸不畅,像是有人正在生生剜他的心,让他痛得无以复加。
“帝王之位罢了我不稀罕!他们爱娶谁便娶谁去,我这就带你离开。”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去哪里都行,从今以后只有你和我。”
桃苏表面感动,心里却是暗恨不已。
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恋爱脑到连皇帝都不当了,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她出去要饭。
而且她一番作态他竟完全没get到重点。
私奔是重点吗?重点难道不应该是与她好好探讨下怎么救她出去吗?怎么就歪到私奔上去了?是她说得太过隐晦了?
桃苏无语。
私奔是不可能私奔的,她可不想遥遥无期地干等。
原本,她是不想这么着急逼他的,因为还拿不准他的心头血到底有没有用。
可现在明显时间不等人。
云燕徊一旦娶妻,她再与他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爱与不爱的那就是扯淡。
一个摸不着的影子,又怎么可能比得过日日耳鬓厮磨温香在怀的女人?
桃苏就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点道理再明显不过。
更何况身为帝王他还有三宫六院,女人一多精力自然就分散,到时候还记不记得她是谁都两说。
毕竟你完全不能指望一个开了荤,还有无数个老婆与一大堆子女的男人,为个早年间认识,还没碰触过的小青梅去牺牲。
所以说即便风险巨大,她现在也必须要试一试,说不得这就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于是她满脸哀戚,轻泣着摇头,“我们走不掉的。”
不等云燕徊反驳,她紧接着道:“你说过妄殊宝鉴乃是云氏皇族的至宝,是皇帝身份的象征。若你私带妄殊离宫,无论下一个坐上帝位的是谁都绝对会让我们永无宁日。更何况,你的病根本就离不了妄殊。你若身死我必然活不了,且我也不愿让你为了我白白殒命。”
“可我若留下就会被逼娶妻!我身边有了别人,只靠情感供养……你总有一天会消失。”
云燕徊神情颓然眼角通红,“爱这种东西最是虚无缥缈复杂多变,夫妻如此,母子之爱更是如此。日复一日与他人纠缠,就连我自己都无法保证还能像现在一样倾注所有给你……”
“我知道啊。”桃苏落泪惨笑,“我源于你而生,终究也会源于你而死,这也许就是我的宿命吧。”才怪!
云燕徊闭了闭眼,有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再睁开时他迷恋地抬手轻轻抚摸镜中人带泪的笑颜。
“纵然有一天我的爱会消失,我也绝不会让你消失。”他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又决绝,“我拿捏不稳将来,却可以保证现在,在那天到来之前我定会拼尽全力救你出去。”
所以,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还是必须要找到打开妄殊的办法。
但他先前翻遍了历代先祖的手札与密库里记载的皇室辛秘,就连史官记录的史籍都一字不漏地看过了,也丝毫没寻到线索。
他垂眸沉思,喃喃自语,“一定还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地方,是什么呢……”
是心头血啊骚年。
事情终于如所愿拐回了正道上,桃苏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心急,恨不得揪着这小子的耳朵大声将这几个字给灌进去。
可惜她不能。
前面的九十九步她已经走完了,这最后的一步只能这小子自己开悟,由她来说太过刻意,若引得他起了疑心就坏菜了。
好在她先前一番明示暗示并没有白费,云燕徊竟然真的从那番话里提炼出了关键之处。
似想到了什么,他猛然抬头,“仙儿!你刚才是不是说过我用心头血唤醒你?”
“嗯。”桃苏心里一块大石头倏然落地,抬起朦胧的泪眼点头,“我刚醒来时曾闻到过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儿,依稀间好像还听到过几声咳嗽,只那时还比较懵懂就以为是幻觉。后来你被刺受伤,这方瑶界猛烈震荡,我才惊觉那并不是幻觉。”
云燕徊眼眸大亮:“所以我的血很有可能真的就是打开妄殊的钥匙!”
桃苏苦笑,“要让你失望了,好像并不是呢。”
云燕徊:“怎么说?”
桃苏:“你还记得吗?上回遇刺受伤你腹部开了好大一个口子,流了很多血。”
云燕徊:“是啊,当时那些血把妄殊都浸透了。”
桃苏:“可就是这样多的血也仅仅只让这方世界震颤,让我看外面的世界看得更清晰而已,所以你说有没有用?”
面对疑问,云燕徊却很坚决,“我的血肯定是有用的,只是……会不会是用的血不对?”
桃苏眼底暗暗闪过一抹赞叹,这小子真的很聪明,知道举一反三。
“上回我受伤用的是腹部的血,这一次便来试试其他地方的血。”他说罢眼疾手快抽出枕边的匕首,毫不留情划向自己的手臂,“若真成了,今夜我的仙儿便能得见天日。”
血滴滴答答落在镜面上晕开,污了桃苏那张娇媚妍丽的脸,就连那一双清透的猫儿眼也渐渐染上浓重的猩红。
得见天日啊!
她真的……盼了太久太久了……
对上镜子里那双红得略有些诡异的瞳,云燕徊安抚般弯了弯眼眸,“别担心,我不疼的。”
说罢忙又急急道:“可有什么反应?”
桃苏吸了吸鼻子,“又在震了,但很轻微,我感觉这一处的血还是没有用。”
云燕徊:“那就再换一处。”
云燕徊看过皇室辛秘,知道这世间还有修士一说,也知晓人体有几处的血液极为特殊,遂也没再在其他地方割刀子,直接便往手指上扎。
他先扎了食指,问:“如何?”
桃苏摇头。
又扎了中指,这一回桃苏眼眸一亮,
云燕徊喜道:“有反应了?”
桃苏点头,“有倒是有,只是感觉力量太微弱。”
云燕徊略一沉吟,低头含住刀尖,下一瞬口唇微张,就有血滴了出来。
桃苏眼瞳一缩,忍不住兴奋。
这是舌尖血!
舌连心脉,离她要的那个答案越来越近了。
果然听得云燕徊又问:“此处如何?”
桃苏闭眼假装感受,过了一会儿才睁眼兴奋道:“有了一些开启的迹象,可力量似乎还是不够。”
云燕徊听罢忍不住微微蹙眉,“是血量不够吗?”
可舌尖血本来也不多,若力量要再强,血要再多那就得是真正的心头血了。
想到此处他心里没来由地一突,顿时明白了关窍。
抬眸对上镜子里那双殷殷期盼的眼,他眸光温软,原先盘旋的杂念顷刻就消失无踪了,心底只剩下欢喜与无限的勇气。
“仙儿,”他笑着道:“我知道要如何救你出去了。”
“真的吗?”桃苏眼眸泛光,“要如何才能出去?”
“用我的心头血。”
终于,说出来了!
桃苏想笑,想要放肆地大笑,可脸上却一瞬落满了泪,“不,你会死,你会死的。”
她竟不知她的演技这样好。
她捂着胸口,那里好像有点疼。
其中还混杂着恐惧与兴奋,各种情绪交织不清,叫她自己也分辨不明。
“别哭。”云燕徊看着她,眼眸里有光,还漾着无限地温柔,“是我自己愿意的,而且……”
想到那颗被敬献上来就放在他腰间荷包里的养元护心丹,他心里又多了一份底气,“而且,取心头血也并不一定会死。”
说话间他已抬起匕首抵在了自己胸间。
桃苏怔愣看着,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在心中激烈翻涌,到了这时竟反而不知所措。
云燕徊深深看着她,脸上逐渐爬满了红晕,“仙儿……”
他柔柔唤她,“你我虽还未敬告过天地,但……”他羞涩地踌躇半晌才张口道:“你能不能在这之前……叫我一声夫君?”
他支着耳朵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期待又鼓励地注视着她。
他的眸光清亮,带着诚挚又热烈的爱意。像一团温柔的水,要将她拖进去溺死在其中。
这一刻,桃苏不知怎的忽然心跳如擂鼓。明明只有两个字的事,可她的喉咙却像是被卡住了一样,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将这种情绪归结为事成之前的紧张,红唇张张合合,不住在心底给自己打气,之后才终于艰难地小声挤出了“夫君”两个字。
云燕徊听罢眼睫轻颤脸颊通红,垂着眼眸他满足地低低笑起来。然后就这着两个充斥着无限缱绻的字,他用力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血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