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秋日的阳光炙烤着十八中操场上新洒的沥青,空气中弥漫着有些刺鼻的躁动味道,校长言小军站在掉了半块瓷砖的升旗台上,看着底下乌泱泱一片新生家长,感觉自己快要晒吐了。
家长孩子们尚且有伞可打,他一个主持分班的校长,手里只有一个破麦克。言小军抬起小臂抹了一把头上成流的汗:“各位家长请安静,我们各班的家长代表们已经抽签选好了教师——”
主席台底下有一双懵懂的眼睛搁这墨镜盯着这个古铜色皮肤的中年男人,看着他晒成这样,虽然自己打着伞,也像被晒伤了一样难受,遂皱了皱眉,想把伞给他扔上去,但太显眼了,她不敢这么干,干脆捏着伞把,把头蒙住,什么也不看。
“现在请各班同学跟随老师从两侧小门进入教室,一班和十班,”他稍作扫视,确认班主任老师都到位了之后继续道:“一班和十班先进,后边的跟上!”
伞里扣着的董皓月没太注意隔着自己三四排的另一位中年男人,她知道那是她的初中班任,但反正过会儿都会认识的,她现在懒得抬头,太晒了。
另一边,一个斜挎高仿某名牌经典款女包,身上穿着防晒服的中年女人从西侧的小门跑了出来,目光在各式各样的遮阳伞中跳跃,很快就锁定了董皓月头顶的那张。
董皓月捏着伞把,闭目养神,听见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就知道她妈回来了。
何爽,某省三甲医院护士,工作的时候温温柔柔,实际上却是个向来雷厉风行,万事亲力亲为的女人。一辈子铁了心就打算要董皓月一个孩子,从小对她精心呵护,但自觉教导有方,也并不百依百顺、过分溺爱,是个极其护犊子的母老虎。
在外是护犊子,在家,董皓月就是可以随便骂的真犊子。有些家长挺奇怪,就像自己给孩子委屈受孩子就不委屈了似的。
刚校长不是说各班家长代表抽完签了么,七班的家长代表就是董皓月她妈,何爽此人向来严格要求自己孩子的事要亲力亲为,不让旁人插手,这种大事更是挤破了头也要亲自上阵。
虽然,从数学角度考虑,概率都差不多,而从玄学上来看,何爽手气也不怎么样。
“墨镜给我。”
董皓月乖巧地把鼻梁上对她来说大得有些夸张的墨镜摘下来,放在何爽伸到伞下的手上。
“怎么样啊,没跟新老师说两句?”试探的语气让董皓月警觉起来,但警觉也没用,这事做不了假,但凡她骗人,何爽一眼就能看出来。
“没有,反正以后都……”
“诶呀废物,你看看那马熙媛,你俩小学一个班的吧,人家怎么那么快就跟老师聊起来了,我跟你说,第一印象很重要,谁先给老师留下好的第一印象更重要,你现在就去跟老师说话!”何爽就是这样,经常一段话越说越生气,董皓月倒是习惯了,但想不明白她妈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她自己不这样。
“不想去。”董皓月这孩子挺能拿捏人的,至少能一定程度上拿捏何爽,她这句话看着像顶嘴,语气却更像在撒娇。
“没出息,你妈当年……”
她还没当完年,就轮到七班进楼了,董皓月非常高兴地跟着大部队逃离了磨人的絮叨。
人太多了,一溜小孩外边围着一圈大人,在太阳下走走停停。董皓月怕再举着伞扎到人,反正也快进屋了,便直接收了伞。她本是好意,可是欠考虑,收伞的时候反倒划到了人。
是个大胖子。
“诶,不好意思,你没事儿吧?”她边说边悄悄打量这个开学就给得罪了的同学。
男生,个子比自己高很多,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太矮,胖胖的,但不是那种黏黏糊糊的胖,胖得清爽,不招人烦。
“没事儿。”陆宗学憨笑,他确实没事儿,再说了,长辈一直教育他男生要绅士,要多让着女孩子。
董皓月便不再说什么,紧跟着新班任,她觉得初一楼的走廊有些暗,四下张望,有点破旧城堡的意思。马上就要拐进初一七班的教室时,那个中年男班主任喊住她们停下整队。
这是董皓月第一次听清楚吴文达磁性浑厚的声线,妈妈说她抽到的是个男英语老师,她对这个老师的英语发音有了些期待。
“诶,你多高啊?”吴文达突然问她。
董皓月万万没想到自己给新老师留下的第一印象会是——矮得出奇。
但是她对于自己很矮这件事,颇有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架势,她的歪理在于既然特别高很突出,那特别矮也很突出,只要不是在中间不高不矮,都是一样的引人注目。
吴文达长得浓眉大眼,但是胡茬遍布,而且又粗又短,脸上仿佛挂着不修边幅这四字招牌,粗糙得让人不太想要接近。不过倒也符合这个二线城市n线城区普通初中的整体气质,朴朴实实,不难说话。以及——
“好大的头啊……”董皓月在心里感叹。
当然了,她嘴上也没忘了接话:“一米二。”
以她为圆心,周围瞬间爆发一片笑声。
虽然成为焦点的方式有点剑走偏锋,但她依然怪乐呵的。
大头班任整队很快,也没故意让他们在外面多等,调整好小个子同学在前高个子同学在后的大体队形,便直接让她们进来随便找地方坐了。
按照之前带班的习惯,吴文达先给这帮半大小孩讲了一揽子初中生行为准则。以他多年来对这所学校的学生平均素质水平的了解,要不趁学生还把什么校规当回事的时候严加管教,等到班里出几个跟高年级啦外校啦打架斗殴的混小子再管可就来不及了。
他不怕学生惹事,他们宾城第十八中学早年间简直就是老城角斗场,打成什么样闹成什么样的他没见过。但这些年学生素质一届比一届好起来了,他怕坏学生耽误好学生。
至于学生的好坏,吴文达有一套简单粗暴但广泛权威的方法——分高就是好学生。
他也不掖着藏着,讲完学生守则,就清了清嗓子直白地问道:“你们有谁在小学的时候考过班级第一,举手我看看。”
十八中就那么几个对口小学,水平也大差不差,在小学里能考第一,到了初中怎么说也差不了,反正吴文达是这么想的。
董皓月把手举得笔直。
本来董皓月就因为个子矮自觉坐到了第一排,又偏巧刚才说过话,吴文达不无惊讶地用左手拿着的册子点了两下她的桌面,示意她站起来:“呦,你考过几次第一啊?”
董皓月愣了两秒才明白这是让她站起来回话的意思,心里给这个大头班任贴了个“挺能拿乔”的标签,面上却淡淡地说:“基本都是。”
她说不管什么时候问她都百分之一万肯定自己当时完全没有刻意嘚瑟的意思,真的只是实话实说。
不过事后想起感觉还蛮帅的,她记得当年自己回去坐公交时还在偷着乐。
当然了,这次新生报到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另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她的同桌太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