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宁大陆东域，清山城

    这是一座三面环山的小城，地处偏僻，灵气稀薄，少有外来修士驻足。

    即使有，在这天和道宗的管辖地界，也没人敢轻易冒头挑事。因此，城内的普通人大都过着祥和宁静的日子

    不闻城外事，只顾眼前忙。

    金乌初升，城内西街一座不起眼的房屋内，一个面貌温婉的妇人早早起了身，正在打理后院。

    小院里种着许多草植，青翠欲滴，如火似霞，长势喜人。

    最显眼的要数种植的数目最多、攀附在好几个大木架上的一串串显眼的长叶兰花，其花黄蕊白瓣，朵小而密，香气幽微，却沁人心脾。

    这花名叫清心兰，生命力十分顽强，即便是凡人也能轻松养活，是低阶丹药清心丹里最重要，也是价格最便宜的的药材。

    许多普通人家里都会养一些，开花时摘去换钱，也算是家里的一份收入来源。

    容渺此时正站在小院门口，手扶着身旁的栅栏，眼中还有未散去的呆滞和迷茫

    兰猗一转头看着女儿难得怔愣的样子，轻笑向她招手，示意她来这边，柔声道：“渺渺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今早清心兰开花了，过来帮阿娘摘花好不好。”

    突然听到母亲的声音让容渺微微皱了皱眉，好似才从睡梦中惊醒。

    随即她环顾四周，嘴角绷紧一瞬，又迅速敛去微变的神色，然后重新挂上日常用的表情，抬起小短腿哒哒向母亲那边跑去。

    兰猗种植的花草在城内小有名气，每年这时，订单便会如冬日雪花般纷至沓来。

    清心兰既是家里收入的主要来源，也是兰猗最喜欢的花。

    今年的清心兰养的很好，花开得比往年还要茂盛许多。容渺一边踮脚摘着木架下面的花，一边抬头看着半边脸陷在兰花里的母亲，清白似雪，黄如暖阳。

    在容渺看来，阿娘与这花很相似，有着一样的花香，一样的生命力。

    兰猗人如其名，如清浅兰花，生得娇美婉约，即便放在修仙者里也是拔尖的漂亮，有这样的好样貌却投生在了凡人之家，只有一幅凡躯，属实算不上什么好事。

    若单如此也就罢了，偏偏祸不单行，因为一次意外，让这个本来和善无争的家庭无声消湮，碎入尘土。

    兰猗就这样明晃晃地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柔弱无力的貌美孤女无疑是路边脚下最显眼的小花，注定会被人觊觎采撷。

    果然没过多久，在她刚识得情爱的年纪就被人半哄半骗进了他的后宅中。新鲜的火花过后，她便同这世上其他被困锁深院的男女再无区别，度过了毫无生趣的前半生。

    那人气量狭小，生性阴狠，后院众人无人敢忤逆违背他的意愿。

    兰猗饱受磋磨，本该就此无望地活着。但就如清心兰会在干旱时通过根系将自己移动到水源附近一样，兰猗也在渐渐枯萎的时候选择了自救。

    此间反抗的种种辛苦谋划皆略过不提

    结果便是，她偷偷联系上附近的修仙执事，而后在一位仙子的帮助下成功脱身，断绝了一切关系，定居清山城。

    前途无望的练气士当然不敢和一位有着宗门背景的筑基修士作对，更不敢问她将人带到了何方，只能咬牙忍气捏着鼻子放人离开。

    容渺自有意识起，就常常听母亲提起这位颇有些侠气的朱鸢仙子。

    她本是来执事衙门历练的修士，恰巧遇上了兰猗，不仅助她逃脱泥潭，还将她带到自家宗门管辖的地界。

    兰猗定居没多久就发现自己身怀有孕，原本有些纠结犹豫。

    她很想重新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却也担心修仙者手段万千，不知哪日就偶有所感，用血缘术法找上门来。

    到那时，她将会面临一位修仙者不顾一切的报复，也不会再有机会等到第二个好心仙子将自己救出。

    最后，还是仙子的一番话让她下定决心选择生下容渺。

    她说：“执事衙门干的就是处理低级修仙者和凡人之间的琐事纠葛。这里面判决的断绝关系并非简单告知，而是代表了你与他之间因果联系上的彻底消散。换句话说，这个孩子无论用什么方法验证，只会与你有关联，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说完她还后怕地拍了拍胸口，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

    “难怪我看那长老当时神色有异，想来斩断因果多废了他不少力气。”

    “也幸好你和他当时对孩子的存在都一无所知。她还太小，小到只能被视作母体的一部分，那人和孩子的缘分也不深，不然被他知道后，你想带着孩子断绝关系离开可没有这么容易。”

    她欣赏兰猗这份敢于找上衙门的干脆果断，兰猗也很感激她的出手相助，二人就此成了朋友。

    有了这份人情，筑基以下的修士不敢打兰猗的主意，筑基以上的修士也不会对一个凡女感兴趣，兰猗就这样在城里安定下来。

    没多久，这位仙子告辞离开，继续她的历练之路。而兰猗也逐渐融入了清山城的凡人洪流，直至容渺诞生。

    仙凡有别，修仙者的时间与凡人并不同步。自那以后已是八年有余，无数凡人和修士在清山城短暂停留，人影幢幢，时间如水消逝，但容渺从未在这里见过一位名叫朱鸢的仙者。

    至此，兰猗已算是命运多乖，坎坷曲折，然而上天并没有眷顾她，容渺刚出生没多久，兰猗就发现了异常。

    她异常聪慧，许多事情看过一遍后就能完整复现，却不会笑，不会哭，不知欢乐，也不懂伤心。

    兰猗买来的孩童玩具，她通常玩过两遍就没了兴趣。更多时候，容渺只是呆呆地盯着后院的花，一动不动。

    作为女儿，容渺自然近乎完整地承继了兰猗的样貌，五官柔和精致，没有半分攻击性。但那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里却总是直勾勾地盯着别人，无波无澜，不会移开视线，也没有回应，教人心里直发寒。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一个小孩。

    长大一些后，别人都在下意识避着她走。容渺并不在意，她的好奇心很弱，表现欲更是几近于无。所有的情绪都好似被一张极薄极韧的纸隔着，她知道那些东西就在那里，却始终无法触及。

    况且，她觉得也没有必要因为别人的动作话语而违心做出什么反应，包括兰猗。

    但兰猗一如既往，教她生活，教她习字，教她饲养花草，期待着她能有什么回应，不见半分的气馁和伤心。

    兰猗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学会的说话，只知道她第一次开口就是流畅的一整句，而那时，她已经四岁了。

    此后又过去数月，容渺看上去并无变化，却当再一次听到那因她而起的流言里有对母亲毫不留情的中伤时，旁人的指指点点，以及家里越来越稀少的订单，不自觉地开始学习如何去笑。

    兰猗并没有教她，她却自己慢慢学会了伪装。

    一开始她的面部僵硬，做出的动作有种皮笑肉不笑的非人的诡异感

    但容渺很聪明，也很擅长观察，通过对比其他孩子的笑靥，每天都在照镜仔细调整着面部肌肉，她学得很快，很快就能笑得和寻常孩子别无二致。

    在这过程中，她还顺便学会了日常该用的表情。

    得益于母亲给的好颜色，她即使不笑也自带一股清透的温和，她只需要调整眨眼的频率和盯人的时间，再略微主动些开口，就足够让她在孩子里受到欢迎。

    从此以后，周遭的流言渐渐消失，很快就被新的八卦填补。多年过去，邻里也就忘了当初随口说的无心之语，忘了这个看上去爱笑爱闹的小孩，本质上并没有心。

    他们只记得这家的大人性格软绵好说话，侍弄的花草是附近一绝。

    只记得这家的孩子在外是最受欢迎的孩子王，在家是个懂事的小棉袄。

    人人羡慕。

    *

    这个时辰并不是往常兰猗的起床时间——有些太早了，但兰猗犹嫌太晚。

    与此同时，整座城的人们伴着清晨的气息醒来，街上的声响远比以往更加热闹。

    清山城内的客栈早在几日前便已爆满，住着周围村庄的大人和适龄孩子。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人们如一滴滴水流逐渐汇聚成江河的各式支流，默契地涌向特定的一处地点。

    小吃摊、玩具摊等等各类小贩都在目的地找好了位置。

    那里是整座城池的最中心，搭了一座显眼庞大的高台。已经到了的人们无一人登上去，只敢在高台周围默默伫立，不敢出声

    显然这并不是寻常的一天。

    迅速摘完今日份的清心兰后，兰猗进屋收拾包袱行李，为今天的重头戏做准备。

    容渺则破天荒地没有跟进去帮母亲，反而是百无聊赖地站在院中，仰头望天，心中默念“三……二……”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一。”

    “铮——”

    天上忽然传来一声剑鸣，由远及近，数道挺拔颀长的身影划过众人上空。

    几乎所有的城池都不允许金丹及以下的修士公然在上空飞行，即便是元婴真君也要提前打招呼。否则一旦发现，就会被认定是与宗门开战的信号。

    唯有一天是例外

    今天是天和道宗弟子十年一次的收徒大会，自然需要让全城人知晓，而再也没有比正大光明飞跃全城来得效果更好了

    他们身穿制式统一颜色各异的衣服，脚踏各式灵光环绕的法器，手持器诀，冯虚御风，轻松穿行于众人上空，看上去悠然而强大。

    些微的灵压伴随着那种能将所有握于己手的自信和昂扬，无数目光看着这些仙师，给众人留下了极大的震撼

    他们在半空刻意留下的痕迹久久不散，如长尾流星划过天际，给在场的凡人心头都刻下了这难以磨灭的一幕，也让容渺呼吸一窒。

    仙人，成仙

    这些传闻故事她从出生听到现在，却因这里偏僻从未亲眼见过，如今传闻成真，她不自觉地向天上抓去，那种想要乘风遨游的念头愈发明确。

    想。

    很想。

    她想像他们一样，翱翔天地，将万物盈于掌心，做自己的主人。

    如今，这个机会似乎触手可及。

    无数成仙后好的坏的，过去的，未来的设想在她脑中轰然炸开，这样激烈的情绪是她生平仅有，容渺抚着狂跳到有些不适的左胸，唇角微微弯起。

    时隔数日，她终于又一次感受到了这种能令她心脏狂跳的刺激。这次不再像是隔靴搔痒，她终于真切的体会到了情绪给她的身心带来的变化。

    初见时产生的模糊想法终于清晰，她终于确定，这一步，她没有走错。

    此时的容渺小脸发红，眼睛亮的惊人

    □□虽然有些不适应，但她却觉得浑身舒畅，倾诉欲表现欲齐齐上涌，周遭的一切都看上去无比顺眼。

    原来，这便是……愉悦和欲望的感受吗？

    真是令人着迷……

    兰猗收拾好东西出门，就看到女儿昂头，周身散发着难得的情绪波动。她很惊喜，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理了理容渺额前柔软的碎发，轻声问道：

    “刚刚是看到仙师了？怎么，渺渺想修仙吗？”

    容渺闻言，重重点了点头。

    她很想。

    容渺再次望向已经没有仙人的天空，眼中燃着的，是势在必得的野心和坚决。她此时的心已经飞到了城中央的寻仙台，右手却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

    兰猗察觉到容渺的小动作，笑言：

    “渺渺离开后只要保重好自己就可以了，不需要担心阿娘。”

    容渺一顿，她并没有担心阿娘，兰猗已经是个成年人。这些年她养花养家，还将自己养大，能够照顾好她自己，她为什么认为自己会担心她。

    她只是……

    只是感觉有点奇怪，似乎有一个微妙而细小的阻力拦着她，不让她走。当初她觉得好似细弱丝线般的阻碍在这里骤然加大，变成了精钢铁链，将她牢牢捆住，定格在这里。

    但这是不可能的，她一定要去，一定要修仙，这是从出生到现在她心中闪现过的最大的执念，任何人都不能阻拦她！

    “咔嚓”

    一声脆响在耳边响起，容渺抿唇，右手又用力了几分。

    要到时间了。

    兰猗没有看见容渺的进一步动作，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她本想等女儿长大些再带她离开这里，期望着不同的环境能让她有多一些的反应，却没想到意外总会来的如此突然。

    修仙啊……

    她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去踏足修仙争命的战场，却不想女儿竟会如此向往。

    不过也好。

    这样，她的渺渺就能走得更远，去看她不曾看过的风景，走向她不曾走过的道路。

    兰猗有预感，她的女儿绝对是有仙缘的，这种直觉很缥缈，她却很笃定。

    努力忽略掉心中的不舍，只让自己留下无尽的满足和开心，兰猗微笑着摸了摸女儿的软发：“那便去吧。”

    “嗯”

    被母亲拥入怀的容渺闷闷应了一声，双手却并没有回抱回去，眼睛深处飞快闪过了一丝波动后迅速沉寂，再不见半分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