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
解悬独自跋涉,跟在身后的脚印没一会就被风沙掩盖。汗沿着脖颈滴落,解悬往上抬了抬背上的背包。
好重。
解悬沉默不语,漫无目的地向前,一步一步。
想喝水。
烈日当空,一片云朵也见不着。解悬仰向天空,他想大声呼喊,“为什么不下点雨!”苦于没有力气,干涸的嗓子也仿佛被沙子浇灌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唇上尽是裂开的死皮,解悬用舌头舔了舔,却也无济于事,缓解不了身体里的灼烧感。
双腿行走得颤颤巍巍,被光刺到眼,解悬一下晃神,失去了平衡。他没有支撑,整个身子只能往前翻滚。身上的包随着颠簸,背带断裂,朝着解悬留下的痕迹滚落。
余光瞧见,解悬这才发现他的背包破旧不堪,表面磨损的严重,一些地方还用补丁缝补。
包下落的速度很快,不知是不是重的原因,解悬感觉周围一片区域有轻微震动。眼见包至身前,解悬不由得呼吸一紧。
“刺啦——”
拉链断裂,里面的东西显露。
石头,全是石头,一块接一块的石头。
转眼就成了石头山把阳光都挡住,气势汹汹地向解悬头上压。
“砰——!”
解悬从床上坐起,手拽着被单,平复起呼吸。他看向地上被枕头打飞的玻璃碎片,水漫延到白色棉布上。
空调不知何时关了。
风吹得帘子胡乱飘,解悬晃晃脑袋,伸手挡住穿过窗帘的阳光,指甲盖透出淡淡的玫瑰色。等待平复好呼吸后,他下床清理这一小片狼藉。
今日周六,天气晴。
解悬早上起得晚了,睡太久的缘故,他头有些晕。空调不知为何,按了遥控也没法使用。打了电话给前台,说是停电维修。解悬问了赔偿,免了两天的住宿费。
洗漱完后,他穿着睡衣站在落地窗前,眺望远方。
洱海的对面是群山连绵,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树的虚影。解悬发呆,盯着某处叶间。
回过神来,拉开椅子坐。解悬点亮屏幕,轻轻皱了下眉。
微信消息接连不断弹来。
解悬翻到顶,先是昨晚他睡了后的——
【极跃任:晚安啊】
【极跃任:睡了.jpg】
还是那只猫,只不过根本没睡,双手在那举着手机,还在那边说:“晚安意思是自己玩会手机”。
再就是今早开始——
【极跃任:早上好!】
【极跃任:摆烂.jpg】
猫猫睡着,说:“遇到困难睡大觉!”
解悬扯了下嘴角,在头脑里对任将行的“小仓鼠”印象旁边加上了一只小灰猫。
在之后——
【极跃任:我要和朋友去古城玩了!】
猫咪奔跑“冲啊!”
……
【极跃任:我见到我朋友啦!】
……
【极跃任:还没醒吗?手机静音了吗?】
到这就没了。
右手小拇指到食指按着顺序轻轻敲击桌子,解悬想想回复道——
【X:醒了,没】
对面秒回。
【极跃任:不好意思。。。】
【极跃任:打扰到你了。。。】
【极跃任:魂没了.jpg】
这次换了只猫,还只有一颗黑色猫猫头。眼睛处打上两个黄色“x”,白魂从口出。
解悬表情变得很怪,眉头是皱着的,嘴角却是在忍着向上翘。
他打下——
【X:没事】
【X:古城好玩吗】
【极跃任:好玩呀】
【极跃任:你没来这里逛啊】
【X:没,感觉古城在哪都大同小异】
【X:都是吃的、喝的、玩的、看的】
在娱乐方面,解悬没什么活动愿意去。平日里他就宅在家里,不怎么出去,要不就是因为学业上的事,去学校找导师或是开开讲座之类。对游玩场所,解悬可谓一知半解。
顶多就是在网上查阅资料的时候看看图片。
哦,原来这里是这样的。
身边亲近的人都叫他常出去走走,但他喜欢蜗居在自己的房间里,做真正喜欢的事情。
【极跃任:有道理】
【极跃任:但是古城各有各的特色】
【极跃任:大理这里就是扎染银器什么的,都很好看诶】
【X:是的吧】
解悬刚发送完,图片从底下不断往上弹出。
他拍了多少张啊…
大多是一些贩卖的商品,蘑菇手串、耳饰,诸如此类。
【极跃任:你知道吗!】
【X:知道什么?】
【极跃任:我在古城找到一件你一定喜欢的东西!!!】
【X:什么???】
【极跃任:先不告诉你,下午回来给你】
【极跃任:卖个关子.jpg】
删去“有拍照片吗”,解悬停在任将行的聊天界面上。
这让他没想到,任将行会直接买下。
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热情又激动地为他这个“粉丝”敞开了善意。
解悬不由得为他之后担忧。
万一以后又有个像他一样的粉丝,任将行也会如此吗?
情绪满溢地聊天,兴致勃勃地给他买东西,同时,说话莫名会害羞得……
耳朵红?
加深对任将行活泼开朗的印象,解悬又在旁边写上了“老好人”。
想想又不对,脑海里改成“小好人”。
挂在阳台的木质风铃淅淅梭梭响起,午后光线懒散地飘到解悬的指尖,脖颈,脸颊。
解悬将背向后一靠,人窝在躺椅里,雪橇型的弧形基座前后小幅摇动。远处山的脊背上树林繁茂,层层叠叠的云朵被风鼓舞迎面而来。
阳光迷蒙穿梭在眼前,像是抓不到的蝴蝶扑闪在手心,稍一睁眼,下一秒它就不见。
于是他闭眼。
今天是个好天气。
“天气这几天都很好,结果你后天就回去了?”凌语东张着嘴,吃惊问道。
任将行耸耸肩:“没办法,家父通知急件,明天晚上的飞机,休息半天直奔饭局。”
凌语东摇摇头:“可惜可惜。”
“你什么时候去丽江?”
“明天一早。”
这下轮到任将行愣住了。
“老铁别逗我,谁说带我玩两天的?”
“事发突然,小姐姐的顾客也派发了加急件呢。”
任将行蹲下身子,碰了碰洱海的水:“那明天谁来陪我看日出啊。”
凌语东翘起二郎腿,胳膊肘抵在桌上,一只手握成拳撑在脸颊:“狐狸哥。”
“什么狐狸哥?”任将行没听懂,转头疑问。
“就那个啊。”
“你眼皮痉挛了啊?”任将行不明所以,甩甩手把水沥干,“哪个呀?”
凌语东放下手,翻了个白眼:“一眼万年的那位。”
任将行“哦”了声。
他站起身,走到座位旁坐下,默了几秒后:“会不会太暧昧了?”
凌语东听完都想直直晕倒在任将行面前:“不是一见钟情了吗?暧昧一点怎么了。”
任将行笑着“哼”了声。
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向后仰,抬头看向天上飞的海鸥。整个人大咧咧地坐着,一只腿朝前舒展。
海浪接连不断地翻涌前来,浪花向上溅起泡沫。岸边旁的的林荫遮住了稍许刺眼的日光,凌语东端起咖啡喝了口。
空气不算安静,洱海的淡季也是热闹的。周围的行人来来往往,白鸥成群盘旋或施施然落下,抖着翅膀歪头歪脑走几步又跳起飞旋。
“你说,一见钟情算爱情吗?”沉默许久,任将行突然开口,保持着仰头的动作。
“算吧。”凌语东觉得奇怪,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钟情’,‘钟情’,这个‘情’是爱情吧”。
任将行:“我倒觉得不是。”
“为什么?”
任将行不答,直起身,喝了口咖啡:“我天,好苦。”
“废话,没加糖。”凌语东把糖罐推给任将行,“多大人了,还怕苦。”
任将行脸皱在一起,张着嘴,倒了五勺糖进去搅拌喝两口,才把嘴里的苦味勉强压下去。
“怕苦怎么了?人之常情。”
“人的生活就像我手里这杯咖啡,别看加了糖变甜,本质上还是杯特别苦的咖啡。”任将行用两根手指夹起杯把,左右摇摆身子。
“小心泼,”凌语东笑着看他,“大师。”
“才不会呢。”说着玩,任将行还是小心地把杯子放在了杯垫上。
刚睡醒,解悬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这一觉有点长,睁眼后已是夕阳西斜。一个下午,手机没接收到消息。
多久了?
他多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
奇怪了。
短暂得,解悬站在桌前茫然了。
他也不知道他在茫然什么。
一直推着他不断往前走的手今天没有出现,眼前空旷得让人不知所措。就像失去指示牌的路痴,分不清东南西北。久违的疲惫卷来,解悬望向远方。湖面五光十色,天际的半轮太阳慢慢往下坠,成片云染上色彩,热烈地铺天盖地。
房间的落地窗圈住了这块景。
解悬拍下照片,低头看效果。
有个相机就好了。
正想着,门被敲响了。
解悬走过去开门。
“解悬,我来给你送礼物了。”
解悬缓了缓,撑住欲耷拉的眼皮,脑袋昏沉地说了句:“好,谢谢。”
“你不舒服吗?”
解悬摇头,看向眼前人。
任将行穿了件黑T,肩上背着个红书包,一副刚回来的样子。
任将行瞥了眼房间,没开灯:“刚睡醒吗?吵醒你了吗?”
解悬还是摇头,他总感觉任将行变得不太一样。
“睡太久了。”
对面明显愣了下。
解悬揉了揉太阳穴,摆正眼镜,无奈道:“昏睡一下午头有点晕。”
“那很有生活了。”任将行憋笑着。
他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礼物,伸手张开。
“这是从古城里买的,当时看到就想很适合你。”
手心里躺着一枚蝴蝶型的冰箱贴。蓝色扎染布作底,银器缀在上面。酒店走廊的米色光照在上面的海棠花,正中间处的蝴蝶在光影下熠熠生辉。冰箱贴的下端还挂着两个长条铃铛。
解悬目不转睛地瞧着,抬起手抓住“蝴蝶”:“谢谢,我很喜欢。”
任将行退后一步:“礼物送达,我先回去了。”
解悬回过神,叫住任将行:“等等。”
任将行停住:“怎么了?”
解悬发现了,任将行变得哪不一样了。
不像之前那般热火朝天地展现自己的情绪,现在的他和他莫名划开了界限。
若是一开始相遇便表现出这样,那也算正常。可不能昨日还暧昧着,今日便是陌生人了吧。
解悬搞不懂了。
这可不妙。
脑子像浆糊一样乱,解悬握紧手里的冰箱贴:“陪我走走?”
“啊?”
“去云想山看夜景吹吹风?”
“爬山吗?会不会有点晚。”
“可以开车上去的,不会太晚。景色很好,适合拍照。”
任将行这才点头:“行。我带件外套披着,山上应该会冷。五分钟。”
解悬:“好,等你。”
看着对方阖上门,解悬舒口气。
长条铃铛因着动作微微晃动,解悬又看了一眼它。
天黑得不是很快,晚霞还残存着。二人打了辆车直接给他们运到山顶,任将行下车,感受着呼哧奔来的风。本来想着送完礼物就回房剪视频的,结果一句景色好,头脑一热就答应了。
任将行轻叹口气。
任将行你真是个称职的博主。
“怎么了?”解悬问。
“没事。”
相顾无言。
山上行人还蛮多,他们来的算晚,没有占到好机位。
好在景色是真的不错,任将行满心欢喜地架起相机准备拍视频。
大股连成片的云压在对面山上,橙黄的夕阳被夹在中间。
奶油蛋黄巧克力派。
任将行不免笑出声。
还是会发光的。
解悬站在一旁瞧了一眼,没说话。
光沉在天际,各种蓝色涌了上来。大理的霓虹灯一盏一盏亮起,海面熙熙攘攘,神奇地出现了星星般的光点。山顶上有个白色小屋,这会也澄澈地开灯。好多人聚在那里拍着婚纱照,任将行看了有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解悬见任将行相机收拾好,挪动到他身边,小声说:“为什么?”
任将行转头,不解地看着他。
“为什么突然冷漠。”
“没有啊。”
“感觉你不像之前那样活络。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我之前活络吗?”
解悬微微点头。
任将行盯着解悬,就盯住眼睛看。等到眼前出现晃着的虚影,他才眨眼。心脏那块仿佛在被挤压,堵住进气管,呼吸不畅。任将行很纠结,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解悬又问了一遍。
“嗯。”任将行垂下眼。
他舔舔唇。
欲言,
又止。
解悬很有耐心,笑着看他。
“如果,”任将行缓缓开口,“你喝了一杯咖啡,加了糖,虽然变甜了,却发现它原本就是杯苦咖啡怎么办?”
“在加一勺糖。”
“嗯?”
解悬坐到任将行身边:“或者换一杯喝。”
“怎么换?换什么?”任将行问。
“你喜欢什么,就换什么。”
任将行不懂。
“你的不开心是因为它是一杯苦咖啡吗?”
“不是,是你发现加完糖之后改变不了它是苦的本质。”
“就像你有一个完好的苹果,很完美,外面看上去没有任何缺陷。有一天你突然把它切开,发现内里已经坏了。”任将行补充说明,他说不清那种感受,只能含糊不清地解释,“可你很喜欢这个苹果,一时间接受不了它坏了的事实,于是你把它又黏在一起。但它还是个坏苹果。”
“苹果核呢?苹果核坏了吗?”解悬问了个任将行意想不到的问题,正常人都会直接把苹果丢掉。
任将行点头又摇头:“应该没坏。就是变得怪了,也有可能本来就怪吧。”
晚上风很大,解悬看向任将行被吹起的卷毛,说:“伸手。
任将行不明所以,听话地打开手心。
一颗糖乖乖地掉落到正中心。
“苦的咖啡加了糖还是苦,但你却记住了糖的味道。”
任将行静静地听解悬说。
“苹果部分坏了,那就把好的部分做成标本。”
“标本?”
“标本不会让他更快腐坏,它会保留一个生命最美的样子。”
任将行似懂非懂。
“让你的记忆停在最好的时光。”解悬讲了个通俗易懂的话。
任将行还是没懂,但郁结的情绪终是散开了点,他拆开糖纸:“那你给我糖干什么。”
“代替你的不开心啊,一天的最后,吃的是甜的。”
是常见的陈皮糖。
任将行很喜欢吃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谢谢啊。”
天完全黑了,云却是白的,大概夜晚的灯太亮了。不远的渔灯高耸亮眼,任将行躺在草坪上,身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解悬学着他的样,两手枕在脑后:“今晚的月亮可真圆啊。”
“是挺圆的。”任将行附和道。
“其实不是冷漠。”
突然转话题,解悬还没反应过来。
“我是个很奇怪的人。有xi……想做成朋友的人,一开始会很热情,但我怕他知道我的不好,会远离我,到时候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解悬知道任将行在回答他第一个问题:“所以你就变得客客气气的了。”
任将行“嗯”了声。
他问:“是不是很不好,这样。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解悬实事求是,用开玩笑的语气:“是的吧,但没关系。”
“没关系吗?”
“没关系,just take it easy。怎么样?”
“唱得挺好的。”
任将行现在的心情挺奇妙的,像是有一只小猫举起爪想挠你,但怎么也够不着,兀地跳起,却是用绒毛在戳你。心间微痒,大理真是个好地方。他唇角弯了弯,瞧向解悬的侧脸。
解悬察觉到目光,侧头看向任将行:“怎么不看月亮了?”
任将行故意说道:“在看啊。”
解悬眼眸微眯,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
“我的脸可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