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底下有个春深镇,镇里有个春深君,据说只有有缘人才能得她青睐赐下福祉。道长见过她。
春深君庙连个洒扫的人都没有,算不上破败不堪但绝对算得上破破烂烂,神位上的春深君像肉眼可见地裂了好几处也没人修缮,更别说什么贡品和香火了。
春深君就坐在自己神像的头顶上唉声叹气,叹一会儿就换个姿势继续叹气。
道长给她上了许多年来唯一的一柱香火。
于是她轻飘飘地飘了下来,开始叹着气吸取香火。道长是来拆她的庙的。春深君一早晓得了。
春深君从前不叫春深君的,她没有名字,她娘叫春红,所以旁人便叫她春红闺女,后来她娘死了,她也大了,旁人就叫她春红了。
她继承了她娘的名字,也继承了她娘的命,她娘一辈子没能露出几个笑容,她也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
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她躺在地上,被雨浇得好冷,闭上眼的前一刻,她的心里没有怨,也没有恨,她只是觉得茫然。
她娘从前喜欢去春神庙,她很信春神,哪怕自己被磋磨的再痛苦。
她娘常常带着她一起去,只有那个时候她们才能短暂地逃离那个恐怖的魔窟。
于是她们哪怕哪一天都看不到可以逃开的希望,但还是信奉着春神。
她娘死了,在一个晚上,在那个男人的追打之下,在弟弟的拍手大笑之中,那个苦命了一辈子也软弱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没了生息,再也不必受折磨。
春神没有来救这个虔诚的信徒。
后来她就一个人去春神庙了。
那个男人从前会打她,后来就不打了,因为她要被卖个好价钱,才能给弟弟娶上媳妇,人家特意叮嘱过品相好的才要的上价。
男人不怕她逃跑,她娘到死都没能逃出去,敛了尸骨连口好的棺材都没有,凉席一卷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就埋了,她不敢逃的。
那天她终于被卖出去了,天还没亮就早早被喊起来穿衣打扮,其实哪儿有什么打扮呢,就是披了条红布,头上戴了红花,又拿红纸沾了沾唇显得喜庆些。
她盘算了好久,隔壁家的姑娘说要帮她,就在今天,她要跑出去,她要让收了钱的男人和弟弟也尝尝被人追打的滋味。
一想到那个场面,她心中便涌上快意。
那天场面闹哄哄的,男人和弟弟眼中只有到手的钱,没有看她一眼,隔壁姑娘说,新嫁娘舍不得家里,要去院子里看看,还要祭拜一下她娘。她就那么,攀着姑娘偷偷给她堆的东西,跳出了院墙。
那堵墙好高啊,她在那院墙里,什么也看不到,连呼吸都好像被禁锢住了一样。
直到她跳下了那堵墙,看到了好大、好蓝的一片天,呼吸到的也是和院子里全然不一样的气息。
她想拉着姑娘一起逃,姑娘的身上每每出现斑驳伤痕,可姑娘退了回去。姑娘不是这条巷子里的人,她是前年嫁过来的,有了个儿子,她舍不得。
而且姑娘害怕,姑娘怕外面的世界比家里还要痛苦,她不知道自己跑出去会是什么结局。
姑娘说,自己生了个儿子,还小,正是需要娘的时候,他们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姑娘让她快逃,让她不要过这样的日子,逃到一个女子不必嫁人生子的地方,姑娘听男人和别人嬉闹的时候说,有个地方的女人一点儿也不像女人,她们不仅不嫁人,不生孩子,还要当官哩!
这样的女人都是贱骨头,就是该男人好好调教才对。
姑娘说,自己这辈子已经如此了,让她一定要去瞧一瞧那里的女子是不是真的那样好。
她不再留恋,扯掉了红布,扯掉了头发,狠狠抹去了嘴上的唇红,开始奔逃。
那一刻,她的心中无比畅快。
可她没能跑多久,有人认出了她,逃家的贱丫头,他们这么喊她、追她。
她被抓了回去,但婚事黄了。她那未过门的婆婆说,她儿子看不上这种不守本分的贱丫头。
她被到嘴的钱只能生生吐出去的父子两人打的遍体鳞伤,身上流了好多的血,最后两个人打累了,就把她丢在了院子里,也不管她是不是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
她好痛啊。
她躺着的那块地下,就埋着她娘,她记得的。
夜里下雨了,一开始只是丝丝的细雨,飘在她的脸上,后来变成瓢泼大雨,打的人生疼。风把屋檐上挂的红布吹到了她身上,紧紧地裹住了她,没有带来一丝暖意,却让她好像生出了窒息的错觉。
这一回,春神也没有来救她。
这世上果真有神明吗?
如果有,为什么只救别人,不来救我呢?
闭上眼的那一刻,她的疑惑和茫然只得到了雨滴打在身上冰冷的回应。
这些事情春深君其实记得不大清楚了,只隐约还有些印象,毕竟是很久远很久远之前的事情,这些年里她也见过了太多太多相似的境遇,那些记忆里的人和事,未必就当真是她所经历过的。而她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春红,那个叫春红的可怜女子,早早已经死在了大雨中,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只是一缕执念和不甘心,兴许也不只是一缕,飘到了春神庙里,落在了那泥塑的神像里。
那一天起,泥像才有了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