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的林猎场前,管家持着精美的特制长猎枪,单手拨动了怀表的时针,像是在弦之箭蓄势待发。
这一次他只靠猎枪短点射。也就是说,他不会留给自己任何弥补失误的机会。猎枪平平抬起,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冷冽的白光。他对这柄由亚神亲手创造的猎枪已了如指掌。猎枪一共能装十八发子弹,每颗子弹的爆发力不亚于二战时期的30-06 M2普通弹,但出膛的速度只是能配备其的81式猎枪的0.5倍,这要求他必须以更准确的精度击中每个目标,不是快也不是慢,而是转瞬即逝的那唯一一个点。
风声,距离21米,体型近似小轿车,目前以15米每秒的速度持续逼近,在进入最佳射击范围后被击中倒地,误差0.1秒。
脚步声,距离50米,速度20.6米每秒,命中,误差0.08秒。
黑影,距离35米,速度百米每秒,改变射击落点后近距离命中,误差0秒。
他逐渐找到了状态,像是优秀的舞者脚尖贴着钢丝跳着炽烈的舞蹈,精确无疑。对于足够高级的怀表来说,斑驳的外壳丝毫不会影响其利落的走时,管家这样评价他的执行力,尽管这并不符合作为一名管家该有的谦逊风度。
他必须成为一名当之无愧的管家。
八个目标,十六发子弹,这是一场堪称完美的狩猎。然而就在最后一个目标被锁定后,他忽然停下了射击的动作,毫不恋战地全身而退。
摇铃在召唤他。
没时间沐浴更衣了,他折下一截松枝别在身上,随后疾步离去。他在进入大厅前边走边整理了着装,将西服外套皱起的一丝褶子用宽厚的手掌抚平,然后怀着虔诚圣洁的心灵走入大厅,在亚神的身前恭敬地行礼:“公爵大人。”
“我需要回人间一趟。”白色的纸条面向他。
“着装和马车准备就绪,您随时可以出行。”管家恭敬地回复,“在下每天都会到人间巡查,目前除了您已清楚并安排过的事外,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公主殿下仍然行踪不明。”
“一切只是看似风平浪静。巨大的引力很快就要把幸存牌卷进去了。时机快要成熟,我想我们不得不拉一把了。”
“是,公爵大人。那封信在下随时都带在身上。”管家微微躬身,“另外,关于秦先生······”
“持续关注吧。同轨之人,若无善心,便不会互相怜悯。反叛者是想杀鸡儆猴,干扰幸存牌的方向。”
“在下明白了。”
一如既往的上课铃声响起。教室里乱糟糟的脚步声停下来,老师抱着书走上讲台。然后全班同学起立,深鞠一躬并齐声问候:“老——师——好——”
“同学们好,下面我们开始上课。”
与此同时,柜子里的一小个细胞团开始增殖、分化,成型后变成了一只人耳。
增殖女巫母体藏在某个绝对无法被人注意到的暗处里,靠那只留下的耳朵听着教室里的讲课声,目光却毫无波澜地望着被平行的缝隙框住的天空。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听课,这种事在以前的她看来于生存毫无意义,虽然连炼金女巫都劝她去上学,但她还是只看新女巫学有关的东西,顺便收集一些城市里和生存有关的声音。
双目空空,心情烦躁,她拒收了除了这里以外的任何地方的声音。真搞不懂。不过是人死了而已,世上再无此人存在了而已,从此以后有关这个人的故事都没有了而已。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像那家伙说的那样,宿命是不可更改的,她们只可窥见一角,不可偏离执行。没了她们的呜咽城市也依旧嘈杂。每天都有那么多人要死,她们的死讯听不到的。不是经历过很多次了么?明明自己都活下来了,有生存不就够了么?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悲伤。
老师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她没心思听的,而且课堂上讲的那些东西她都没个确切概念,不过她注意到了一句话:
“当前的社会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
美好的生活······
这里被框住的天空栅栏已经不再是她所需要的了。
时金独自一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来锻炼的老年人也大都回去吃午饭了,她才吃了蟹黄拌面还不饿。四下俱静,时间似乎在此凝固了,唯有微风吹拂着绿叶,以及不知何时融入寂静中的咯吱声。
一架轮椅在长椅旁停下了。
“小姑娘,你的头发真好看啊。”老妇人对时金说,她特意过来就是为了夸赞这一句的,“是天生的吗?”
“谢谢你,是天生的。”时金还纠结在对凌的疑惑旋涡中,有些分神。
“哈哈,天生这样的头发很少见喔。”她的笑声很沙哑,不过一点也不吓人。
时金向老妇人看去。老妇人看上去很瘦弱,头戴一顶紫红色的针织帽,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很亲切,仿佛有舒缓的时光流于其间。
“夏天不冷,为什么还要戴帽子呢?”时金好奇地问。
“因为怕吓到别人。”老妇人摘下针织帽,灰青色的头皮上只有几道疤痕。
“唔······”时金并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但也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好特别!”
“我倒是很喜欢你的头发哊。如果你在山上的一间小木屋外遇见了我,我一定会请你进去喝茶的。”
“你是住在山上的人啊。”时金觉得很新奇。
“那是我年轻时最大的梦想。那时我想,老了以后一定要在山上盖一间小木屋,听着山溪流水的声音煎茶,过过平和的没有世俗打扰的生活。”
“那梦想实现了吗?”时金看上去很感兴趣。
“实现了,也没有实现。”
“诶?”
“我没有一间小木屋,只有一间病房,病房里有各种各样的仪器,大多都是用痛苦换取生命的机器。没有小溪,也没有热茶。”老妇人仍然笑着说。
“既然很痛苦,为什么还要住在那里呢?”时金又口无遮拦了。
“哈哈哈······”老妇人发出一阵慈祥的笑声,“因为还想留在这世上啊。走过了大半辈子,会发现痛苦不过是人生中最不起眼的平常事。活着并不是为了快乐,为了活着很多时候不得不牺牲掉快乐。人来到这个世上不只是为了享乐啊。不过对我来说,活着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原来人的一生会经历这么多啊。”时金感叹。
“是啊。如果年轻时知道老了以后会是这种生活,一定会很绝望吧。但直到人生真走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平和并不是期望中那样单纯的东西。平和无处不在,因为它只来自于人的内心深处。能在那样的痛苦中转一转,偶尔安顿一下自己的心灵,也是一种平和嘛。我和年轻时的我已经不同啦。”
“好······”时金感觉自己学到了很高深的东西,半懂不懂的,但还是由衷赞叹,“好厉害啊!原来为了梦想,可以等一辈子。”
老妇人笑着摇摇头,“我并没有在等待那个梦想,那个梦想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而已。”
时金歪头,又思考无果。她捡起地上的桂圆,剥开后递给了老妇人。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在公园里坐着,一个坐在长椅上,一个坐在轮椅上,在一片静谧中看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感受这一文不值的金色时光,落后于繁华却趋同的浪潮外。直到远处渐渐出现一个人影,朝这边不停地挥着手。
“哦,我儿子来了。看来我该走啦,小姑娘。”老妇人笑着说。
“你儿子不过来吗?”时金问。
“是我要他不要打扰我的,我也不想去打扰他。”老妇人说,“我得病以后他就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虽然还是会笑,但总觉得那笑里掺了些什么。也会看见他躲着我偷偷哭。我其实不想看到他这样的。大家能相伴至今,已经很幸运啦。”
有一瞬能相遇,已然是幸运。
有一天她会失去凌,这一点她早有预感。当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也会这么痛苦吧。但曾相遇过便是一件幸事。等很久以后回想起和凌有关的一切时,她会感谢凌。
老妇人和她摇摇手,向儿子的方向远去了。时金仍然坐在长椅上,看着那个沧桑的背影,喃喃道:“谢谢你,我不再害怕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