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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宁十月怀胎,夏初分娩,产下一男孩。
陛下大喜,待婴儿满月,亲下诏书,册封为潞王府世子。
袁叶氏诰命夫人和政和宣和重和宋和等女眷也踏上了返回慈溪袁家的归程。
春去秋来,腊尽春回,一年又一年过去。
遥远的汴京城,重和以为它该成为回忆,印在脑海中,随着时间流水的冲刷,慢慢地模糊不清,留下细碎的一两个剪影。
她哪里能想到,她会重新回到汴京城。
嫁给贺桥龄,陛下的庶出皇子,大兆楚王,真名邹伯延。
难道正如宣和的调侃,“祖父最喜欢崇宁堂姐和你,崇宁堂姐是潞王妃,你也被选为楚王妃。看来祖父的偏爱不是没有道理的,挑着了大贵人疼爱呢。”是祖父的偏爱加持?
不,和皇室联姻,家族虽然视为荣耀,但遗憾袁家之女远嫁千里,不能承欢膝下。
袁重和不是贺桥龄,不知道他对她有何看法。
可是,她恨贺桥龄。
回到慈溪袁家过了这么多年,汴京城的记忆遗落成剪影,她还是会想到贺桥龄。
明明劝诫自己放下忘记,明明连脸都记不清了,他的名字却以一种她不愿意记得的方式刻骨铭心。
她好恨贺桥龄。
她好恨邹伯延。
洞房静幽幽,红烛光灿灿。
美丽的新娘坐在床沿上,橙红色的烛火仿佛点燃在她眼眸,里面闪动着世人期盼的美好。
她迷茫着眼神,仰望她的夫婿。
重和怕自己的眼睛流露恨意,只能迷茫。
“可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是楚王妃。”
邹伯延打量她,用他唯一一只能看见的眼睛,“不要问了,袁重和,你在我这里,永远都不会得到答案。”
坊间流传楚王乃瞽人,目不能视。
胡言乱语!
他只是眇一目,还没瞎透。
伯延手搭在重和肩上,宛似推心置腹地道:“袁重和,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以后不做出谋反叛逆的勾当,也不给我戴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楚王妃这个位置永远是你的。”
那么多年过去,重和长大了,伯延也变了。
他的面庞依旧白皙,不及当年鬼魅般惨白,而是皮肤莹透细腻呈现出的莹白。
他的嘴唇当年便红润,衬托在莹白面庞中,像大雪满枝头时开出的血艳梅花。
看上去气色比当年好了不少,是个体格强健的成年男子了。
可他的眼睛却不知为何瞎了一只,重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他瞎了眼。
重和挑衅地笑道:“即使我杀了你?”
伯延按着她的肩将人扑倒在床,“我劝你还是不要动这个念头,你杀了我,谁人能保你?”
他压在了重和身上,故意凑到她耳下说话,“我知道你很聪明,想达成目的,不会轻易罢手。你若想杀我,你那么聪明,能想出千八百种方法来。”
重和心跳加速,即使不喜欢邹伯延,但他姿容出众,用如此暧昧的姿势将她压在身下,肌肤相触,耳鬓厮磨,撩得袁重和面红耳赤。
这一刻,重和心里的恨仿佛被荡空了,其他一切也不复存在。
伯延乜斜眼睛瞧她,斯文地笑道:“我却还想给你出个主意。你可以叫我喜欢上你,你若死了,我必痛不欲生,殉情而亡。”
重和胸膛里的那颗心砰砰地跳得飞起,她再也忍受不住,猛然发力,推开邹伯延,“楚王好长情,我自知才貌不全,无福消受。”
并在心里,暗狠狠骂了一声浪荡胚!
“贺桥龄,你的真名,我喊不得了。”重和整了整衣衫,疾言厉色,“贺桥龄,我无意和你东拉西扯,你只需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愧疚,才同意我做楚王妃的。”
“也不全是,毕竟你长得好看,比明宣和更美貌。”邹伯延挑起重和下颌,恣意说道,“我是个男人也是俗人,酒色财气,件件喜欢。”
呸!
重和依旧在心里啐了他一口。
当初,她与邹伯延素无冤仇,他却因为三和的欺负迁怒于她。
故意拿来天竺鼠,咬死春蚕,叫她活生生目睹可怖的场景,其心可诛。
袁重和好恨邹伯延。
袁重和远嫁千里,到汴京城中做楚王妃。
一人在外,凄愁寂寂。
邹伯延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她是陛下的亲儿媳。
身份显贵,尽享尊荣。
普天之下,即使不是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王妃之位,但成为亲王正室定然是绝大多数人乐见其成的。
所以,汴京城中无人明白重和心意。
她恨邹伯延。
袁重和讨厌一个人,看见他就心烦,听到他说话就想吐,他还敢凑上前来不三不似地说话,就更让人恶心得要吐隔夜饭出来。
袁重和讨厌一个人,希望他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不要凑上前来讨人嫌,不要出现在她面前,这样才能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他娶了她。
重和心里充满了厌恨,早知婚姻之事女孩儿家不能自处,但是父亲一定会挑户门当户对人家,考察过未来东床快婿的相貌品行,再把她嫁过去。
而非一道诏令颁下,选袁氏重和为楚王妃。
下半生跟这个她憎恨的男人如丝萝托乔木紧紧联系在一起,重和无限脑恨,水盈盈的眼睛照在烛光下,覆上一层暖亮光色,眼中的恨意灼灼。
伯延回首望了一眼烧了一寸左右的蜡烛,“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好似体贴地说道:“要我帮你卸下你头上这些发饰吗?”
重和冷冷地睨他,侧过脸去,“多谢王爷,不必了。重和手脚健全,自己能做好分内之事。”
邹伯延固然凤子龙孙,慈溪袁氏也是一地郡望,世家大族,她的底气。
伯延不羞不恼,讳莫如深地笑了笑,“真的,分内之事?”
“这样说来,你是知道洞房花烛夜该做什么的。”伯延将重和下巴钳住,强行扭过脸,“那便不需我来教你做了。”
伯延眯缝了眼,容色骤然变得僵冷,“我等你卸下装束,新婚之夜,我必定怜香惜玉。”
重和心头陡然惊跳了一下。
惊怕之下,语气朗然坚定,“不,不可能,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贺桥龄,我讨厌你,我恨你,我绝不可能和你肌肤相亲,效夫妻之礼,行鱼水之欢。”
伯延喝道:“放肆!”
袁重和也随之抬高了声调,“我不愿意,你勿要对我有这种念头。此事,绝无可能。”
她大不了做一辈子尼姑,也绝不让邹伯延,近她的身。
重和看不开,也放不下。
纵使他们已为夫妇,袁重和也不能不抵触和邹伯延合而为一。
伯延呵呵冷笑,斯文俊秀脸上的笑容像鬼魅附身般阴冷,“袁重和,你天真得让我差点忘了,你也姓明,是慈溪袁氏的女儿。”
“你不愿意有用吗?慈溪袁氏是郡望,可我是天家的儿孙,你不怵天家威严,我也同样不必顾虑袁氏显赫。”
“汝是卑劣之徒,妄称天家儿孙。”重和冷蔑道。
话音刚落,重和便挨了一记耳光,打得她倒下了身子,几乎重重摔在床上,发髻上的鸾凤发簪流苏晃得叮零零乱响。
右脸立刻红肿起来,重和半张脸给打裂开了似的裂痛,耳朵嗡嗡着听见邹伯延说:“你以为现在是在哪里,你又是什么身份。”
“楚王妃?你也配?你在这儿了,从今往后,不过是我豢养的一条狗。”
重和脸疼心怒,胸腔里的怒意如沸油翻滚,捂脸站起来,指着邹伯延鼻子骂,“贺桥龄,汝脑内有大疾,趁早寻医,以防暴病身亡,呜呼早逝。”
她不怵他,不怕邹伯延打死她。
她背后有慈溪袁氏,他不敢。
邹伯延不打死她,她绝不咽下这口气。
重和是个好性子,也是娇生惯养父母精心呵护娇宠之下长大的女子。
十七岁的重和还是太年轻。
邹伯延扬手又甩了她一耳光,“骂我是吧。”
紧接着,又一巴掌落在袁重和脸上,“还要讲吗,还敢讲吗?”
熟悉的感觉重现重和脑海。
那次,邹伯延害得她摔断了舌头那次,脑袋也如这次一样,耳朵嗡嗡地响个不停,金星乱跳,头痛欲裂。
数不清挨了几记耳光,睁着眼也看不清物景。
模模糊糊中,依稀只见邹伯延扭曲恐怖的脸庞。
他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来世必将沦落畜生道的禽兽。
禽兽胡乱地拔下了她的头饰,解开了她的衣裳。
重和奋力挣扎,伯延又给了她一掌。
这一掌,将袁重和彻底扇昏了过去。
重和很小时候,祖母还在世。同辈兄弟姐妹中,最小的那个才排到第十四。
祖母尤其喜欢重和,祖母说,重和长得像她。
重和知道祖母对她的偏爱,平常都到祖母跟前转悠。
有个晚上,风清月皎,各位叔父伯父剪烛西窗,谈到了一位表亲,适婚不意,遇人不淑。
重和听见了,第二天去找祖母,提到了这桩事。
她一惯刨根问底,问到了上代人的故事,铭记在心。
祖母笑道:“诺诺勿用害怕,诺诺还是小孩子,离嫁人还远着。”
重和仍不放心,细声细气地问,“祖母,祖母,我以后能嫁给很好的人吗?”
祖母慈祥脸庞上的皱纹笑得皱起,“那是当然了。我给诺诺算过八字,我们诺诺以后会嫁给一个渝性命的人。”
“什么叫爱我渝性命?”祖母用词太雅,而重和太小,根本听不懂。
祖母按八字命局解释,“诺诺以后的夫婿会很喜欢诺诺,为了诺诺,他即使豁出一条命,也在所不惜。”
算出来,这孩子的八字命局奇之又奇,怪到极点。她参悟了四十来年的命理,也看不透的命运。
可能重和这一生,会和几个男子的命运错误地交织在一起。
他们会伤害她,却有一个像名山大川上的精怪保一方平安一般守护重和。
那人出现在坎坷困难痛苦之后,犹如黎明前漏下的第一缕光,可怜犍陀多在地狱受苦而放下蜘蛛丝的世尊佛。
那人会爱她渝性命。
只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会死,因为重和而死。
仿佛是预感到了十几年后才发生在身上的悲剧,重和小脸苦涩,怯声道:“他会死吗?”
“傻孩子,人当然都是会死的。”祖母试图搪塞过去。
“他会因为我而死去吗?”
祖母含糊其辞,“祖母不知道了,诺诺。窥测太多天机,是会被神明惩罚的。诺诺,不问了好不好。”
“我们诺诺是袁氏嫡出之女,勿需担心,你爹一定会给诺诺选户好人家。而且,有祖母在,诺诺的婚事,祖母把持,绝不让诺诺嫁错人。”
嫁错了人也不打紧。
反正八字命局业已显示,重和的姻缘并无吉相。
但她们是慈溪袁氏,地方望族,诺诺过得不好了,大不了和离重新定桩好婚事便罢了。
可重和的祖母哪里能看出来,重和会嫁给邹伯延,会成为楚王妃。
寻常人家,夫死改嫁,司空见惯。
嫁给皇室贵胄,一辈子好像就拴在了大兆的姓氏上。
重和连自己的墓志上会被刻些什么内容,仿佛都已了然于心。
“妃袁氏,讳重和,大兆故水部员外郎慈溪袁氏明有光之女,……”
生生世世,世世生生,时间是不断推进的永恒本生。
重和好恨,好恨即使时间流逝到所有人亡故,到大兆覆灭不知多少年后,她也会和邹伯延成为人世黄泉无法割舍的一对夫妻。
活着要在自己的姓名前冠上邹伯延的姓,死后的墓志上被记载生前和邹伯延的夫妻恩爱。
恶心,睡着了也恶心。
睡过去的梦里一出现邹伯延的一丝关联,重和就无法自控地干呕。
重和醒了过来。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
重和抬抬胳膊,痛得几乎眼泪溢出眼眶来。
脖颈间、胸脯上,遍布施暴者的得逞之后的暴行痕迹。青一块紫一块,她看一眼,神情恍惚地觉得它们似乎张牙舞爪地正在挑衅。
邹伯延可是真的一点儿也没将她当做人看。
方才做了一场梦呢。
梦见了少时和祖母说话,祖母已经过世五六年,少时辰光,祖母还没去世,喜欢拿懂蜜糖哄重和,也会给重和解梦。
她的祖母,仿佛无所不能。
那祖母是否知道,就在昨晚,她失去了小心翼翼守了十七年的贞洁。
邹伯延连扇了她十数个耳光,让她像条被刀拍昏的鱼,倒在了床上,浑身无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剥下嫁衣和尊严。
“省点力气吧,免得叫不出声,败了我的兴致,你今晚都别想睡觉。”他的眼神阴暗而冰冷,吐出的每个字,都像锋利的钉子,将她钉死在床。
祖母一定错看了八字。
祖母说未来夫婿爱她渝性命,爱她渝性命的夫婿卑鄙下作龌龊残忍地夺走了她的贞操。
那时她还问过祖母,“祖母,祖母,我未来夫婿叫什么,住在哪里,他好看吗?”
祖母笑呵呵敷衍了过去,“祖母算不到了,诺诺,祖母没天眼,看不见他姓什名谁,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怪不得祖母算不到。
邹伯延不是人,怎能算到。
她好恨,重和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