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像清晨山间的雾,太阳一出来,即使是微弱的晨曦也能将它们晒化了。
朱砂的眼泪像四五月份江南水乡的梅雨,连绵不断地落下,又冷又黏湿。
朱砂伏在沈簇怀里哭,胸膛宛若浪拍海岸似的,剧烈在起伏,“沈簇,他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他不放过我。他要追过来,他要我死。”
她这一生充满了不幸,不及预料之中的好,比想象之中的坏。
何止一点点坏,简直充分地印证着一句惨痛的俗谚,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命人。
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要让她受尽折磨,要让她徒步在黑暗中遇见一盏亮起的灯后,重新陷入凶暴的暗夜里。
“朱砂,冷静些,冷静些。勿要害怕,有我在,我会护着你,护住你。”沈簇紧搂朱砂,感受着朱砂因哭泣而一抽一抽起伏着的胸膛。
“诺诺啊,诺诺,勿要害怕。一切有我呢。你嫁给了我,是我的内人,由我这个大男人护住你就好了。”
沈簇拍着朱砂的背,小时候,母亲正是这样将他哄睡着的。
沈簇更希望朱砂能睡一觉,她怕得浑身打颤,哭得撕心裂肺,叫他心疼极了。
因为朱砂在心上,沈簇的心因她而跳动。
哪怕是微弱的情绪变化都会清晰地影响着沈簇。
“沈簇——”朱砂伏在沈簇怀中,肩膀像树叶那样打着颤。
“我什么也没做错,但是命运一直苛待我。一切都从我认识了邹伯延开始,如果没有随伯母进汴京看望堂姊,我便不认识邹伯延。如果不认识邹伯延……”
“他追来了,沈簇。我以为逃出北夷,到了慈溪能喘口气。我以为更名改姓嫁给你,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的。”
因为心中有日子会慢慢变好的信念,朱砂才苟活到今日。
朱砂认识了沈簇,朱砂嫁给了沈簇。
朱砂和沈簇要地久天长,恩爱厮守,白头偕老。而今,这些美好的愿景,都像泡影流沙般破灭了。
朱砂放声嚎啕,胸腔里的痛苦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痛。
她宁可就此死去,可舍不得沈簇。
“我已经很努力把那些痛苦的记忆忘掉,已经很努力地想着活下去了。”朱砂悲嚎,“沈簇,沈簇,你说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啊。”
“沈簇,我的幸福就那么容易地破碎了吗。我好不容易,才嫁给你的,我以为苍天终于怜爱了我一次。叫我花费一生的运气遇见你,是可以跟你长相厮守的。”
“沈簇,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啊。”朱砂喃喃呐呐,瘦削的面庞衬托茫然无光的眼睛,整个人好像是由绝望铸就的木偶。
一推,便散开了。
“朱砂,勿要哭,勿要哭。”
意外地,沈簇声音里带着哭腔。
一滴冰凉的水落在朱砂额头上,她抬头,是沈簇无声地落着眼泪。
“你哭了,我心疼。既然我们相遇了,既然你在我心上,既然我喜欢上的人是值得我付出性命的,朱砂,即使舍弃这条性命,我也要护住你。”
记忆中,沈簇哭过多次了。
沈簇次次哭泣,次次与她相关。
若是沈簇没有认识她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害得沈簇因她落泪,因为她而备受折磨。
朱砂离开沈簇怀中,毅然道:“不,沈簇,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为我而死,这不值得。我早就是残花败柳,配不上你,你不嫌弃我,待我情深意重,我已经满足了。”
“沈簇,此刻即使是死,我也了无遗憾了。”
沈簇将人摁回自己怀里,手扣着朱砂后脑勺,流着泪说道:“你舍不得我死,不要我死。我和你是一样的,我又怎么会让你去死。”
“朱砂,我知道的,朱砂,如果让你回到颜宗若望的身边,你宁肯去死。”
“我一直都是了解你的。你为自己身为明氏女子感到骄傲,柔弱中带着坚韧。看似贪生怕死,为了活命,含垢忍辱,在所不惜。”
“可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是因为眷恋故土。如果不是死在吴地上,葬在吴地上,你宁愿立刻死去。”
“现在,你又多了个牵念。”沈簇感受着朱砂伏在胸膛前的抽噎哽咽,舌尖里跳出并不轻松的两字,“是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沈簇和朱砂做了夫妻,恩爱相守。
造化就派出爪牙,捏碎他们的幸福。
“朱砂,该死的不是我们,该死的人,是北夷来的禽兽。他才该被千刀万剐,打入地狱。”
朱砂换了姿势,手搭在沈簇脖颈上,像跌落悬崖的人抓住横生的野树枝,“沈簇,他该死,他该死。”
沈簇边安抚季朱砂,边恨声道:“是啊,朱砂,他该死该死,该死的人是他。北夷蛮族和野兽没有差别,他是实打实的畜生。”
“可是畜生追着我。沈簇,他要抓住我,把我的肉片下来,他要生吞活剥了我。”朱砂哭泣,无助而可怜,“沈簇,我该怎么办啊,我还能怎么办。”
她还能怎么办。
朱砂想不到了,再像从北夷跳河泅水游回吴地那样逃一次吗?
她累了,逃不动了。心累了,身子便也乏了。
“勿要再哭了,朱砂,我带你走。我们连夜从这里逃出去,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沈簇轻轻拭去朱砂眼角的泪。
“再哭下去,你的脸会发疼的,不哭了,诺诺。”
沈簇和朱砂至今无子,沈簇不着急,朱砂比他还长三岁,沈簇却潜意识里将她当作小孩子,需要被呵护的人。
“会有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吗?”
“朱砂,我不会让他再带你走。万一,追兵追到了我们……”
沈簇忽然沉默,朱砂替他将话补完,“我们就一起去碧落黄泉。这样,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沈簇起了殉情的念头,朱砂想也不敢想,沈簇会因为她起了殉情的念头。
他今年才二十又二,人生这段旅程走了一半而不到。
何必为了她,追赶着寿数,将它们终结呢。
祖母看过她的八字说,她的未来夫婿会爱她渝性命,不应在邹伯延身上,而应在沈簇这里。
爱她渝性命,是要他把命也搭上吗?
不,不可以。
只要有一个人,只要沈簇,那么爱她便够了。
她不要沈簇死,不要沈簇为她殉情。
如果真的到了绝路上,她不求其他,只求自己一个人死。
“沈簇,为了我,不值得你那么做。”朱砂摇头,眼泪飞甩出去。
沈簇抚摩朱砂头发,额头抵着朱砂光洁的额头,淡淡笑着,闭上眼睛,“那么如果是我,陷在这等境地。你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包括性命吗?”
“我愿意,朱砂死不足惜。”朱砂一字一字道。
“那么朱砂,你应该懂我。我爱你,只会比你爱我更深一点。即使搭上一切,包括这条命,如果是为了你,那么我自当甘之如饴。”
沈簇睁开了眼,眼眸中唯有季朱砂的面影,他笑了,笑得深情而温柔,“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
“朱砂,我带你走。”
“朱砂,我带你走。我们今夜就离开这里,他追不上我们的。谁都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想我们夫妻离分。”沈簇满脸是泪,神情坚毅若铁。
朱砂痛哭流涕,重重地点下了头。
不就是再逃亡一次,不就是再经历一次颠沛流离、风餐露宿。
沈簇会在她身边,他会陪着她,到天涯海角,到重洋之外。
晚上,沈簇收拾行囊,打点妥当,雇来一只船儿,带上季朱砂,连夜离开慈溪城。
明氏是慈溪望族,和吴地其他士族同气连枝。
她跑就跑了,陛下怪罪,也不会因为她跑了迁怒慈溪全族。
否则,吴地各士族必将人人自卫。招致各地郡望的怨恨和猜忌,这个根基未稳的南渡小朝廷一定会走向覆灭。
没有后顾之忧,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兰舟顺水而下,细细流开的潺潺水声轻轻地吟唱着宁静夜晚的不眠歌。
夜色新凉,月明如水,柔丽月光下的沈簇俊朗风雅。
朱砂靠在沈簇肩上,模样天真又可爱地笑道:“沈簇,沈簇,来年我们一定要生养个白白胖胖的小官人。”
给沈簇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官人,似乎也成为朱砂的执念。
“好啊,来年生个孩子,我们一起将他养大,喊你阿娘,叫我阿爹。”
“我们一家三口,在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过上团团圆圆、和乐美满的日子。”沈簇描摹着朱砂想象里的生活,将它讲述得仿佛触手可及。
“我们马上就离开慈溪境内了。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去哪里了,到时候,往南再跑远些。可能我们连大兆臣民也不是了。马上,我和你,就能过上安定快乐的日子。
朱砂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仿佛陶醉在桨声灯影里,“沈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你会永远爱我的,对吗?”
“是啊,直到死后,我也会爱着你。”沈簇柔柔朱砂脑袋,温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