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与爬梳

    【一】

    庄锐析第三次才成功用筷子夹起土豆粉的时候,对面的空座位等的人终于姗姗来迟。庄锐析和那人对视了一眼,手里的动作一滞,夹起的土豆粉又溜回汤里。

    对面的人在落座以前,把一个不透明的袋子递给今天请客的朱宴然:“不好意思啊,今天早上有点事儿所以来晚了,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她的语气依然温和而坚定,和她的名字“温骧”十分适配。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入土生根,扯得庄锐析心脏疼。

    庄锐析不由得回想起初三第一次见到温骧,也是因为朱宴然拉着她俩一起吃饭,还好心地替她俩自我介绍了。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庄锐析心里疑惑,是哪个字?温香?太俗气。温乡?沉迷于温柔乡吗?

    温骧似乎早已经历了很多次相似的场面,于是自己补充说:“马字旁,加一个‘襄阳’的‘襄’。”

    后来高中语文课,庄锐析百无聊赖地乱翻《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看到这个字的释义“奔驰,腾越”,才豁然开朗。不愧是高中语文老师的女儿,取的名字也与众不同。

    很快又上了一道菜。庄锐析不好意思再继续站着尝试夹土豆粉,随便从汤里捞了块山药就坐下了。

    只要她想抬眼看看一桌子菜,视线里就会有温骧在。仅用余光,庄锐析就捕捉到了不一样的细节。八月的气温很高,所以温骧盘着丸子头,相比三年前,她用发夹胡乱夹着头发免得马尾辫落在脖子上影响散热,讲究多了。

    饭桌上的话题总是起得无厘头又有迹可循。蒸菜的腾腾热气升起来,细细密密的汗珠滴滴落下去。有人起了个头说,今年好多地方的雨水都多得反常。

    左边的陌生女孩提起自己旅游时见过的大潮,右前方面熟但不知道名字的人笑着感慨自己因为暴雨被困在外地差点没赶上今天这顿饭。庄锐析也难得思维在线了一次:也许年年岁岁都是相似的,只是鲜活的正发生着的最为牵动人心。

    但是温骧观察的角度格外刁钻。她往空调的冷气不到的烈日炎炎的户外看了一眼,来了一句:“是啊,地铁的出口处都堆放着防汛沙袋,天气预报也说不准的。”

    都是经历过背作文素材的高中毕业生。尽管当时的新闻早成了旧闻,那些专业评论的切入点也悉数忘光了,三年前骇人听闻的事故却仍令人心有余悸。

    话题不久又滑向其他赛道。庄锐析静静地听着,几乎是强迫自己专注于手里将排骨肉与骨头剥离的动作。她调整手捏筷子的部位,把骨头挑出来,余光瞥见温骧掏出手机打字。

    现在应该不会和她对视吧。庄锐析大胆抬头观察她,露出来的部分手机壳上俨然是一串葡萄,光影表现得极好,仿佛阳光正照拂着那晶莹剔透的紫色。

    手机振动,庄锐析用纸巾擦了手,按亮屏幕。预料中不安的联想即刻被印证。

    “剪头发了?我都不太认识你了。”

    庄锐析没有立刻回复,而是点开她的头像——年幼的葡萄尚存青色,上半部分藏在浓绿的葡萄藤里,下半部分垂下来,很衬诗句“犹抱琵琶半遮面”。

    庄锐析终于下定决心重新爬梳她们的过去。她想,这算得上是顺理成章地跳进回忆之海里了。还下着雨,晶莹的是海面的泡泡。

    【二】

    秦岭淮河以南又不太南之地的冬天,不至于在物理意义上冻死人,但是温度在零度左右,又因为太潮湿而没有供暖,足够在体感上“冻死人”。不过教室不大再加上学生多,挤着倒也暖和,只是每次走出教室都是一种挑战。

    初三时的冬天里,化学课的前几分钟进行化学式和化学方程式的听写。有次化学老师一进教室就说太闷了于是没关门,冷风呼呼往教室里灌。庄锐析的位置靠近前门,不一会儿手就被冻得使不上力写字,只好不停地趁短暂的间隙借脖子的热交换暖手。庄锐析边写边拧眉——笔下的字母不受她控制,呈现不出圆满的弧度。

    温骧递过来水杯的时候,庄锐析正因为葡萄糖的化学式不会写而杵着笔发呆。

    庄锐析连忙问:“你不需要吗?”

    温骧在嘴唇前竖起食指:“我的手已经不冷了。”

    庄锐析的双手贴上水杯,因为温差太大,她一开始觉得那温度竟然有些烫。在庄锐析的手慢慢回温的过程中,化学老师也结束了听写,让同桌交换着改。

    庄锐析把自己听写用的纸递过去,又后知后觉地小声说了句谢谢。

    庄锐析的手指摩挲着水杯外壁,意识到温骧真真正正变得具体鲜活起来——无关温骧那个认半边字就可以读对的名字,无关跑在前头的考试排名。因为温骧曾递过来的塑料水杯,后来又递过来了无数次,直到花坛里半死不活的枯枝上挣扎出一抹浓绿。

    有关杯子的细节一一印刻在庄锐析的脑海里:不同于一般的塑料水杯表面比较光滑,温骧的那个杯子像是蒙了一层膜。杯子还有点漏水,所以温骧每次只装五分之四的热水。温骧每隔两节课都要出教室,跑一次最东边的热水房接热水,自己先捂一会儿水杯,等温度适宜时再把塑料水杯给庄锐析——这是认识温骧的第二个冬天,庄锐析跑了几次班里的直饮水机后得出来的结论。

    如果不出于刻意控制,不是每次温度都能刚刚好温暖而不灼人的。

    【三】

    中考复习开始,意味着庄锐析得为自己“醉生梦死”的网课时代买单。

    她最不喜欢辅助线千变万化的几何题,而好巧不巧的是,这也是初二下学期的重点内容——她和没学过的唯一区别是当时对着答案写作业的时候看过章节标题。

    庄锐析再次绕来绕去又重新证出来题目给的条件,于是干脆愤恨地用毫无章法的黑色圈圈把思路草稿覆盖了个遍。发泄完了,庄锐析才又认命地看了眼专题卷,沮丧地把下巴搁在靠近温骧桌子边上,开口就是“我不想学数学了,下辈子我要化身月亮上的一粒尘埃,再也不用学数学。”

    温骧无可奈何地拿过来庄锐析的卷子,边擦了庄锐析自己画的辅助线作新的辅助线,边说:“你可别想那么远了,这辈子起码还得再学三年数学呢。”

    庄锐析盯着那条新辅助线看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语调十分夸张:“哦——”接着她又话锋一转,问起了无解的问题,“可是你怎么想到的?”

    “运气。”

    温骧回答完就开始歪着头笑。倒是庄锐析拿回了自己的卷子,头一次严肃地反问温骧,怎么样才能有和她一样的好运气,是不是需要平时积善行德,比如主动给人讲题什么的。

    温骧思索片刻,还是给出了心底最初的答案:“我不知道啊,能写出来,我想……也完全是因为我灵感的闪现吧。”

    这段话,庄锐析一直等到高三了才明白。高三时的历史题中的材料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度——相当于一篇不给历史背景的阅读理解,古代史材料更是连文言文断句都会影响整个题的走向。这时候就需要看学生的想法和改卷老师是否相同,也就是“运气”和“感觉”。

    【四】

    中考时最后一门是化学。庄锐析拿到试卷以后读题读得漫不经心,直到第一个大题的第一空在她心里炸开。

    庄锐析和温骧的考点都在四中,不过一个北校区一个南校区,两个校区中间隔着一条马路,庄锐析和朱宴然等在北校区考试的学生需要过天桥去南校区门口集合。

    天桥上的砖头有些略有破损,庄锐析一路跑过来差点丢掉平衡。平常走这条路要么是回学校继续复习要么是去考场,她假意流连于沿途充满生机的花花草草,实则疲于面对现实。但是今天要解放了,她的步子格外欢快,也不再停下来“例行公事”般摸摸造型自由的地肤子。至于离别之愁什么的,她倒也暂且感受不到。暑假还长,通讯发达,还可以打电话约人出来玩,再不济也能聊聊天。

    她转到南边的阶梯,隔老远望见一个中年女人在与温骧说话,走近了才又发现两人的眉眼那样相似。

    庄锐析一向不爱听家长里短的事儿,于是放慢了步子,直到最后停在不远处,观察着温骧的表情。

    庄锐析在心里默默揣摩,最后得出结论:有一点点反抗情绪夹杂在莫大的顺从里面。

    后面蹦蹦跳跳赶来的朱宴然打断她的视线说:“你傻啊,你别站太阳底下啊,天这么热,去树荫下面。”末了朱宴然顺着庄锐析的视线看过去,摆出一副“我懂”的表情。

    学校开始清点人数,庄锐析站到队尾,和前面的人隔了一定距离,让后来的人站到她前面。

    第二遍清点人数的时候,温骧终于朝这边跑来。大夏天的,香樟的果子竟往下掉,正好砸在温骧的肩头。幸而果子没有立马爆浆,只是在她的黑色T恤上压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

    庄锐析伸出手拍拍温骧的肩膀。温骧也不躲,笑着看她。于是她们顺理成章地给了彼此一个拥抱。

    庄锐析的手碰到温骧的后背,感受到燥热的湿意。她听见温骧说:“刚刚那是我妈妈,她在四中教书。”

    庄锐析懒得去想温骧的妈妈来找她的前因后果,她只是把打磨了很多遍的话说出口:“今天化学考了葡萄糖的化学式,我一看到那题就觉得稳了。”

    温骧明知故问:“为什么啊?”

    “因为你在我的听写纸上用红笔写过,我记得特别清楚。”

    “嗯,一开始就看到熟悉的知识点,确实令人心安。”

    “而且,你的生日是6.12我的生日是12.6。”

    温骧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庄锐析的这番鬼话,最后点点头说:“你这个记忆方式还挺特别的。”

    庄锐析本来设想了无数种考后狂欢的方式,等到回教室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却突然觉得卸了力似的,只是和温骧一起静静地旁观其他同班同学发疯。各科白花花的试卷终于到了天女撒花的年纪,铺了满地。

    庄锐析把下午才复习过的化学资料折起来扔进垃圾桶时,终于也意识到那些东西成了废纸。她重新坐回座位,看着温骧说:“但愿这是我最后一次和理科打交道。”

    温骧立马打破了庄锐析的美妙幻想:“就算你去学文科了,也还有理科的学考的。”

    “诶温骧,你说,要是我们都去学历史怎么样?你数学那么好,在文科生里可不多见,肯定能碾压不少人。而我呢……我不喜欢理科……”

    庄锐析说到一半的时候就不再祈祷一个肯定的回答了。这请求太过荒谬,尤其是在当年高考历史类的录取情况一片惨淡的情况下。

    但那天的太阳确实太过晃眼了,晃得庄锐析有一些看不清那双明亮亮的眼睛。

    她居然说好啊。

    庄锐析当然没有说出口:温骧,如果不能办到,你大可以当它是个玩笑话,也开玩笑似的回绝我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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