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西岐人,不过寻常农户家的一个孩子,家里头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大姐,去年许了人家,下头有两个妹妹,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弟弟。弟弟妹妹还小,只有我年岁尚长,白日里帮父亲下地插田,晚上与母亲做些活计补贴家用。日子过得平淡又寻常。
又是一年秋收,敦厚又朴实的金色扩上一整片麦田,和往年一样,便只是瞧着就让人欢喜极了。
十五岁那年,在那片麦田里,我看到了那个少年,他扎起束脩,弯腰割麦子。动作娴熟,做的很好。像是落在麦田的里一捧光,温柔的不像话。
额前的汗滑下,眼前一片氤氲,少年好像就这般融入这篇金色麦田里,风起浪翻,抖出阵阵麦香。织绘出一场我年少憧憬的梦,这一梦,就一生。
庄稼人最欢喜的便是等到丰收,垢着些黄泥的镰刀割下一穗穗麦子,一年来的收成堆积在谷仓里,一些交给侯府,一些留下维系自家生计。家家户户有余粮,吃饱穿暖,是老百姓淳朴的梦。自那时起,我的记忆中除就压弯了腰的金黄麦穗,还多了一道清隽的身影,似清风,似明月,似那本身就遥不可及的梦。
马儿携着一身风尘由远及近的飞奔向城门,由泥团似的影,变的愈来愈清晰。但还是瞧不见面相。只隐约看的到,白色的俊马狼狈的不像样子。暗红几近一半染马身————那是干涸的血。我心中一跳,谁的血?敌人的,还是…他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有些慌张,愈来愈近的马蹄声与心跳声同步,轻轻扬起又重重落下,然后又陡然直直坠了下来。砸的扬尘四起,血肉分离。是他吗?是…他吗?
我的少年啊,终是没有归家
“少主回来啦!”忽的有人这般喊着。得到消息的乡亲们赶到城门口,欢喜喝道“是少主回来啦!”我夹在人群中,窥见马上那少年,衣衫褴褛,鬓发凌乱,眉眼间有几分像他,却又不是他。那是他的胞弟,西岐的少主————姬发。
两匹雪龙驹,一匹带回了姬发,那他呢?是否还在路上?
我原以为,可以见他娶妻生子,可以见他成为西伯侯,可以偶尔在田间看见他。如此,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愿他安好。
十五岁那年见他,是第一面。他为伯侯送行,是我见他的第二面。第三面,是他去朝歌,替父赎罪的那一次。
我未曾离过西岐,去别的地方看看。直到他未归的第三年。我一路顺着渭水北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到了商的国都——朝歌。
城内极尽奢靡,要论是琼楼玉宇也毫不为过。殷寿想在这贫瘠的土地上建一座天宫,只手摘星辰。可脚底下踏的是森森白骨,是层层血肉,是流血漂橹的人间!
何其讽刺,何其荒唐!
那高耸入云的鹿台底下,监寮挥舞着猩红的马鞭,挥向人群,血肉混着咸湿的汗滚落下来,晕在这片斑驳的地上,偌大一片土地,竟然干涸(视人名如草芥)到如此地步。或许原本是有水的,但这地方实在不允他的存在。到后来,他到是不干涸了。血泪混在一起,落在上头,这便是朝歌的人间。
朝歌,是一座吃人的都城
在这座城里,泪水最为无用。
可人要哭的,怎么忍得住呢?
麻木到最后,连嘶声力竭都消音,没有泪水,便只好流出血来。
我不懂,不懂这满目的猩红,不懂当权者的荒唐奢靡,不懂把人命视为草芥的这世道。
十几年来的认知轻轻碎掉,清脆又迅速,土崩瓦解,再难寻觅。有什么东西撕裂血肉,又重塑了我的筋骨。我珍而重之的将人间的河山置于我的肩上,那时我并不知道,结局如何,前路如何,只知道,那样做是对的,便做了。时至今日,我仍无悔。
我想守着人间,守着西岐,守着那座衣冠冢。
这世间太苦了,我所愿不过,清风所过之地,处处如西岐般————阖家欢乐,岁岁有余粮。繁华之下不再是当权者的肆意挥霍,不再是一架架曝尸荒野的森森白骨,不再是一个个枉死的冤魂
我想要战乱止,硝烟平。要一个直接了当的太平,要长街再无曝尸之骨,要公堂清明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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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乱太久了,便总想着和平,可和平又何谈容易?半生戎马,倥偬而过。又一年秋收,我手中的长剑早已换成磨得顺滑的拐杖。走在田埂间,望着这片金黄色的海。抬手缓缓拂过一束束麦穗,粗糙的谷面吻过我的掌心,发出簌簌声响。旧地重游,一如当年,不敢忘怀。
我轻轻浅浅的笑了,你看,这人间,终究是太平了。乱世不在,盛世将起,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走,待我慢慢的说给你听,这些年啊………
末了,我把手上那只麦穗轻轻放在碑前,又抬手拂去碑上的清灰,笑着和他说:“明年秋收,我再带着初穗来看你”
战乱不在,民生安乐,一生所愿,皆成实景。往后的年岁,我便只守着西岐,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