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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兹海默症

    01.

    下晚自习后爸爸开车接我回家,在路上说爷爷又给他打电话,问保姆什么时候回来,一天打四五次,打得他很烦躁。

    保姆回老家照顾她九十岁的老娘了。

    我说:“爷爷记不住嘛。”

    “是啊,是记不住。”爸爸苦恼地说:“什么事也记不住,逐渐变得痴痴呆呆的,太痛苦了。如果我得了这种病,我会早早了结自己的生命,这样拖累别人,还不如去死。”

    我无法想象爸爸不在的生活,鼠标没光了怎么办,无人机撞树了怎么办,我不会接电源总闸,也不会修电热水壶,万一写程序卡住了呢,万一和别人签合同被骗了呢。

    于是我说:“但我听说过阿尔兹海默会让人变成小孩,从小孩长大,再退回小孩,像一个婴儿无知无觉地死去,这不是很浪漫的事吗?”

    其实我是想说我很需要他,不想让他死。就算拖累也好,他在我就知道我还是有爸爸的人。

    可我没有表达好,他有些生气,说:“等若干年后,你再看这句话,你就会知道是什么感受。”

    02.

    妈妈在卧室崩溃地大哭。

    弟弟对着摔了一地的玩具车大哭。

    我午睡刚醒,利落地下床去他们的卧室。

    弟弟哭得满面通红,泪痕爬遍,厚厚的眼镜放大了他的泪水。

    “妈妈把我的玩具都……”

    我伸出根指头抵住他的嘴,示意他噤声:“咱们待会捡,你先跟我走,让妈妈平静一会。好吗?”

    他点点头,敛起哭声跟我走回我的房间。

    今天是爸爸去湖北的第三天,情势不断在变化,渐渐发展到每个人都难以忍受的程度。

    一直照顾爷爷的保姆卷款逃走,徒留下老人瘫痪卧床。爸爸作为长子忙前忙后,大姑姑小姑姑对此置若罔闻,打定主意绝不插手爷爷的赡养工作。

    谁让他吝啬,虚荣,对着我们一毛不拔,却将他与奶奶打拼半辈的财产拱手送与保姆,替她儿子还债。

    爸妈商量着将爷爷送回老家的养老院,纵有些村里的诛心之言咬牙受着便是,除非如此,还有什么办法呢?

    大姑姑生意做得不好,姑父又患病在身,维持生计已然不易,小姑姑倒是富裕殷实,可遗产全在遗嘱里给了我爸爸,她仿佛没有援助的理由。

    我们家有伸手的理由,而且也真的屡次伸手。腰椎做手术时九万是我们掏的,老家盖房七十多万也是我们掏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可照顾一个瘫痪的老人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爸妈平常要上班,我和弟弟要上学,一个多余的人手也腾不出来。

    如此,我们决定这个春节接上爷爷回老家过,然后将他放在老家的疗养院,日后逢年过节回去看他。

    本来已经商定,可情况不容乐观,爸爸被迫多次改变计划,由此带来的与妈妈之间的冲突也一次比一次激烈。

    保姆在爷爷术后没有坚定执行康复计划,导致爷爷错过最佳恢复时机,日日在床上解决吃喝拉撒,身上垒出二百多斤肉不说,卫生状况还极差。

    爸爸担心爷爷身体不好,无法承受回老家的舟车劳顿,提议在北京过年。妈妈反对,两人展开多次交锋。内容和结果未知,因为我不想打探,更何况也打谈不到。

    这样烦心的事,我早就放弃考虑了。

    03.

    奶奶去世后,家里常常因爷爷而爆发争吵。

    提议盖房时吵过,腰椎手术时吵过,术后请保姆时吵过。

    最激烈的一次我也参与,那时保姆已将他的家底掏的差不多,卡里就剩下34.7,他后半生的养老费用是个无底洞,没有人愿意靠近。

    爸爸是长子,他像苏明成一样站了出来,承担爷爷的后半生。

    我很害怕,害怕家里会从小康跌入贫困。

    别拿孝道和大义来捆绑我,我想,家里穷,钱不多,那里遭得住老头子这样霍霍。

    也有些怨爸爸。请保姆的时候不制止,现在钱光了不追回,只想着自己背黑锅,连带着一家人往里跳,这像什么样子呢?

    但是爸爸最后劈头盖脸给我一顿骂,内容不谈,谈了伤自尊。总之让我明白,一,家里的钱够我上大学,上一辈子的事不会牵连到我,二,我阻拦他赡养自己的父亲的行为让他十分担忧,怀疑将来我是否也会这样拒绝赡养他。

    他又骂妈妈,说是妈妈日日挑唆才将家里闹得人仰马翻。

    战局最终胡乱收拾。没有彻底解决问题,也没有继续争吵。大家在满地狼藉上铺了一层厚地毯,继续过日子。这样的地毯每家都有数十层,是最寻常不过的。

    04.

    妈妈渐渐平静,我带弟弟进去道歉。

    我知道弟弟错并不大,他只是导火索。可这里总需要一个台阶,无论谁受些委屈,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能走下来。

    我不爱受委屈,可我依然这样将委屈施加给弟弟。

    弟弟说了对不起,给了妈妈一块巧克力作为赔礼。接下去的话不会太好听,所以我给他PAD将他打法到了客厅里。

    我问:“你很生气吗?”

    妈妈摇摇头:“唉,也不是生气,就是窝火。烦了好几天了。为什么是咱们遇到这么个人呢?爸爸要把他接来过年,上次他在大姑姑那里过的。使劲折腾。大姑姑给你爸打电话,姑父也哭,把人家闹得年都没过好。白天没事,一到夜里就开始,说要打电话,你要是生气,求他别闹了,他就会用很无辜的眼神看着你。”

    我忘了是这次还是哪次,爷爷奔着小姑姑去的,打量让小姑姑带他去海南。没想到小姑姑利落地将他推给大姑姑,自己走了。

    爷爷很悲愤,也很郁闷。连给我爸打了二三十个电话。

    妈妈又说了些许,最后说:“唉。我又觉得他可恨,又觉得他可怜。”

    “奶奶还在的时候他天天盼着奶奶死,找个年轻的。后来奶奶死了,他立刻找了一个。现在不到三年,瘫痪了。所以说,人在做,天在看。”

    我说:“风水轮流转嘛。”

    我想起高一时做过一个梦。

    我坐在床上,爷爷站在床前与保姆说着话,我避开他的身形看到奶奶坐在墙角的椅子上,静静地望着这两个人。

    我叫了一声奶奶,她看向我,目光很平静,也深遂。她似乎苦笑,又似乎面无表情。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妈妈醒了醒鼻子:“做人还是要讲良心。”

    05.

    我们要趁着爷爷神志清醒时把财产分配定下来。

    爸爸和大姑姑谈过后,妈妈悄悄跟我说:“真是一家子好人。需要你大姑姑放弃遗产,你猜她怎么说?把她欠咱们的九万一笔勾销。”

    06.

    这里头有很多故事,每个人都值得好好写一笔,可细想想,论功过评是非又有什么意义呢。

    07.

    爸爸陆续收拾着东西,时不时往群里发爷爷的动向。

    昨日能短暂行走,今日能在硬凳子上坐一会。

    某天又发了一张图片,我百无聊赖地点开,不知道是新收拾出的什么东西。

    是两张信纸,中间放着一只涂的花花绿绿的飞车,是小学时很流行的样式,两个包得歪歪扭扭的蓝袋子,快递封面上写着:“优秀的孩子。张一可的第一封信,三年级,2013年10月30日收到。”

    三年级,竟然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情了。我没敢仔细看,在眼睛发酸的后一瞬间很快地关掉图片,把目光转回到地理老师的板书上。

    我忽然想起小学时刚有自己的屋子,他给我买了门和床。那时特别兴奋。

    我又回身看,原来的床被送回老家,门也被我装饰得面目全非。物不在,于是人情亦被我忘却了。

    这个时候我有些想哭。

    08.

    爸爸和妈妈商量把爷爷接进北京后该如何安置,商量着商量着都有些急眼。爷爷在旁听着,悄悄说:“我怎么听着不太欢迎我啊。”

    爸爸说:“还不是怪你自己。”

    09.

    火车上,爷爷问爸爸:“我是不是给他们俩买点东西?”

    爸爸说:“还买什么,你有那个钱吗?”

    10.

    爷爷进了我们家,亟需人来照顾。我正巧因疫情而在家上课,于是爸爸让我照顾爷爷。

    “我还要写作业!“我立时蹦起来:”我作业很多!要这样的话,我就去我朋友家。我就出去。”

    “待几天,就待几天,你爸再不去公司,就得扣半个月工资了。“

    “那NEO要待下来陪我。“

    “好,这没问题。”

    我坐定,仍然觉得头疼:“如果他不听话怎么办?”

    “那就说再也不理他了,他现在最怕这个。”

    11.

    爷爷到北京了。

    爸爸妈妈一左一右搀扶着他,将他挟进门。

    我跑到卧室取来硬凳子,帮他坐下。

    爸爸妈妈匆忙出门搬东西,不到半分钟,他问道:“你爸爸呢?是不是跑了?”

    “不是。”我说:“他去停车了。”

    弟弟揪着我,眉目忧愁的样子:“怎么给爷爷洗手呢?”

    我给他脱掉羽绒服,挂在衣钩上:“爷爷不用洗手。”

    桌子上摆着一个干巴巴的橙子,是几天都没有吃掉的。

    他扶着桌檐颤巍巍去够:“吃个橙子。”

    我连忙帮他够过来,又去小箱子里取了四五个砂糖桔,给弟弟:“帮爷爷剥几个。”

    他很用心地剥着橘子,却依然弄得坑坑洼洼。我看着他的手,想起我电量不足的鼠标,蓝光间歇性地闪烁,屏幕上的箭头停停歇歇,迟钝而迷茫。

    他吃了两口:“你爸爸呢?”

    弟弟埋头剥桔子,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说:“去停车了。”

    “好”他看着我:“你学习怎么样?”

    我很高兴,因为问起了我的成绩。

    “考了年级第八,老师请我去做学习分享。”

    “很好,很好。”他自言自语:“是个大姑娘了。”

    弟弟去厕所拿了酒精凝露:“爷爷,洗手。”

    他置若罔闻,又或许根本没有听懂。

    弟弟看了看我,又对他字正腔圆地说:“伸手。我要给你洗手。”

    他没有回应。

    我说:“等会吧。”然后走进屋里写数学。

    弟弟将酒精凝露放到桌子上:“那等你吃完再洗。”

    门锁咔哒一声,爸爸拎着行李箱进屋。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又问:“他妈妈呢?”

    弟弟很欣喜地抢过行李箱,利落地拽开拉链挑零食。

    爸爸从他手中拿过咬得七零八落的橘子:“给我,我给扔了。”

    这时我看到桌角有一个剥得圆圆滚滚的小橘子,猜测是弟弟的手笔。这个小吃货还是没让给爷爷啊。

    爸爸从鞋柜拿出已准备好的拖鞋,蹲下为他换好。

    “到家了。”他说。

    “是的。”爸爸严肃地说:“不过我们可要说好。第一,不许乱吐,我们在你的房间里准备了一个小盒子,想吐就吐在里面。第二,纸尿裤要穿好,想上厕所就自己去,实在来不及拉在纸尿裤里。”

    他连连应声。

    我觉得可笑,他的记忆力五分钟都不到,怎么记得住呢。

    弟弟从行李箱里翻出个苹果梨:“爸爸你看!”

    “噢,是苹果,也像梨,没准是苹果梨。”爸爸穿梭在客厅与卧室之间,搬着起居用品:“里头有蛋卷,你洗完手后可以吃。”

    弟弟叽叽喳喳地仍在说。

    大概十分钟后妈妈推门进来,他笑着说:“回来了。”

    妈妈平淡地应了一声,脱了衣服进厨房压面。

    爸爸收拾得差不多了,对他说:“洗个澡吧。多久不洗了?”

    “不洗。”

    “不洗什么呀,瞧你多磕碜。”

    他于是不说话了。

    爸爸去卫生间开了热水器,又站了少顷,弟弟跟进去:“爷爷洗澡会不会摔跤啊。”

    爸爸说:“不会。”

    “让爷爷坐着洗吗?”

    “是啊。”爸爸很高兴:“是,就坐在马桶上洗。”

    弟弟鼓掌笑道:“这可很好,爷爷可以边拉屎边洗澡。”

    他在外头听着,一言不发。

    12.

    把爷爷安置进卧室,妈妈出来,跟我说:“他像一个婴儿一样看着我。”

    弟弟侧耳听着,过半晌也悄声说:“其实我也是个婴儿。”

    13.

    晚饭前爸爸给他端了粥,叫我过去看如何拽他起来。

    妈妈拉住他的两只手,身体向后倾倒,用全身的重量带动他起身,他也很努力,用胳膊肘撑着床面艰难坐起。我听见骨骼在磨擦间发出清脆而无奈的“咯”。

    爸爸摁着他的肩用力折了折,像我摁压厚书的书籍一样,使他保持住坐姿:“要这样踒一踒,不然腰支撑不住。”

    我有些担心:“万一折断了呢?”

    “折不断的。”

    爸爸推来一旁的小桌板,在他下巴和桌子之间垫了毛巾,然后他开始喝粥。他端粥的手并不颤抖,可碗里的粥面始终是倾斜的,维持在将洒不洒的状态。

    我们立在一旁看着。

    “爷爷的思维并不迟钝,只是缺少激素,多巴胺,什么事都不愿意做。”

    妈妈拿起桌上的药盒,抽出一板,上头零零星星还剩三四个:“这都吃完了。”

    爸爸说:“还有呢,箱子里还有三四盒。”

    我还要监管吃药吗?我想问,但最终没有开口。我在与人沟通上一向有些懒惰,不到必要时刻往往不爱开口。而且我知道爸爸会提前打理好的。

    弟弟在外头喊人加粥,我走出去为他盛了小半碗,用叉子勾了些红糖拌匀,接着告诉他这里头加了两大勺红糖,我喝了都怕牙疼。

    他喝了两口,我问甜不甜,他很高兴地说:“甜!”

    饭后我开始考虑接下来一周的食谱,平常我自己吃都是怎么香怎么来,如今爷爷年逾古稀,又兼多重我已知、未知的病症,必须要考虑饮食健康的问题。

    爸爸说:“最好的是点盖饭,分四分之一给爷爷就好。”

    我讶然:“那怎么能够?”

    爷爷好歹二百多斤呢。

    妈妈说:“他平常不运动,吃太胖不好。”

    “那我点的有什么要求吗?”

    爸爸说:“没有,爷爷不挑。爷爷什么都吃过。奶奶做饭不好吃,保姆做饭也不行,油大,不知道放啥调料,我就吃了第一天,往后都是自己下手。”

    妈妈问道:“有那么难吃吗?”

    “一盘菜,我吃了四天才吃完。”爸爸说:“他平常就自己整点速冻饺子。”

    妈妈说:“奶奶也有几个拿手菜。”

    我插口道:“鸡蛋羹。”

    爸爸说:“嗯,还有麻婆豆腐。”

    妈妈笑道:“记得奶奶刚学会蒸馒头,天天都要蒸。”

    他们又谈几句,饭局结束了。

    弟弟吵着看小品,于是我播了几个。看到中途,爷爷喊“喝水”,爸爸立刻起身,到屋子里取了水杯出来。橙蓝配色,儿童水壶,吸管口,用黑色记号笔写着爷爷的名字。于是我知道,这是爷爷入养老院以后要用的喝水杯子,怕和别人用混,写着斗大的记号。

    我又将目光转向弟弟挂在门口的水壶,也是在瓶身写着他的名字。

    夜里我很害怕他会大吵大闹,搅得我们无法睡觉。但出人意料的是一切和平,没有任何声响,仿佛家里不曾多出一个人。

    我十二点将将写完作业,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明天我要独自看护他,怎样想都觉得犯怵。

    14.

    往后的三天并不难熬。他非常安静,仿佛家里不曾多了一个人。

    我每隔一小时去一次,若是他醒着,就问他要不要喝水。他一般会说要。

    他喝完水,会对我说:“你去睡觉去吧。”

    “我得学习呢。”

    “哦对,你成绩挺好。你学什么来着?”

    “文科,历史,地理,政治。”

    “那不错。那你回去学去吧。”

    一小时后我又让他喝水,他喝完后说:“你去睡觉去吧。”

    “哎呀,我要学习。”

    “嗯,学习。你成绩挺好。你学什么来着?”

    “文科,历史,地理,政治。”

    “那不错。回去吧。”

    一小时后我又让他喝水,顺便问他是否饿了,要不要吃饭。他说要。其实此时才十一点,爸爸说十二点给他吃饭才好,他识别不出饥饿。但我还是给他端了一碗小米粥。

    他喝了一点,说不要了。又赶我走似的:“你去睡觉去吧。”

    “好,我去睡觉了。”

    15.

    晚上妈妈回来,掀开被窝发现他又偷偷把纸尿裤脱了,尿了一被子。妈妈只好又气又无奈地给他换掉。

    换完后,妈妈问:“我是谁?”

    “小吕?”

    小吕是他保姆的名字。

    “什么小吕呀,敢情你一直以为我是小吕呢。”

    “嗯,你不是小吕。”他细细回想片刻,“小吕不是个东西,他妈的,把我的钱全拿了,一点也没给我剩下,嗖一下跑了。”

    妈妈说:“没事儿啊,钱拿走了我们也不会不管你,不会让你睡在大街上,给你吃,给你喝。”

    16.

    次日有长途旅行时,我都会提前一天晚睡。这样才能在车上睡着,不至于清醒着晕车。

    大概到十二点多,我听见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最初凭声辨是爸爸,可步伐沉重缓慢,我忍不住拉开门帘看了一眼。

    竟是爷爷。

    他居然自己走出来上厕所。我觉得不可思议:“你……还没睡?”

    他憨厚地笑笑:“来上个厕所。”

    他走进漆黑的卫生间,伸手在里间的墙壁上摸索半天,将换气和吹风都打开了,却没找到灯的开关。

    我很想过去帮忙,但见他仿佛没穿裤子,又有些顾忌,不敢乱动。

    他尴尬地笑笑,佝偻着背退出来:“嗯……算了吧。”

    他缓慢地走回卧室。

    我待他坐定,窜起来去卫生间地下看。手电筒反射出一些光,他果然是尿了点到地上。

    我不想擦,可是明日起来必定会有味道,妈妈是忍受不了的。思来想去,还是让爸爸来收拾最好。

    我轻手轻脚地进主卧,说:“爷爷刚刚自己起来上厕所,但是没走到里头,尿到地上了……”

    爸爸一跃而起,迅猛地拉门向外走,我真怀疑他下一秒就要挥舞起棍子了。

    我追了他几步:“但是他是自己走出来的!”

    妈妈说:“没事,你回去睡吧。”

    我随爸爸到次卧门口,爸爸没有生气,只是问:“上厕所吗?”

    爷爷说:“不上。”

    我这才反应过来,爸爸大概是兴奋。

    17.

    我突然想起我十多岁时往他的拖鞋里灌水。他起身时踩了一袜子湿,大声骂了我几句,我以后就没敢再开类似的玩笑。

    18.

    这个时候是冬天,老家新房刚盖成,还没安暖气,屋子里只能靠空调吹着暖风,偏偏电路又不太合适,总是跳闸,于是我们经常挤在一个屋子里,只开一个空调,尽量不和爷爷屋里的设备抢电。

    那天我们回姥姥家吃晚饭,走前特地再三检查,确认只有爷爷屋里的一个空调在运作,确认不会跳闸冻着他,并开了个灯保证可视度,避免他自己摸索着下床被绊倒。

    我们安心地离开了,回来时却看到房屋一片漆黑,他的房间也黑静静的。

    “坏了。”爸爸说。

    我赶忙下车,连门都来不及关。匆匆跑上台阶,摁密码却总是不对。

    我愤怒地捶了一把:“这破锁,密码到底是什么啊!”

    妈妈从小门绕过来,将我放进屋子。

    “空调啥时候关的啊?”

    他掩在被子里,面色倒还好:“你们刚走没多会儿就灭了,可把我冻死了。”

    妈妈转出去给他热饭,我拿过空调遥控器调试。

    “你妈妈呢?”

    “去做饭了。”

    “吃什么?”

    “粥,肉菜,还有豆包。”

    “那不错。”

    暖风呼呼地吹起来,我撂下遥控器走了。

    19.

    次日早饭,爸爸说电线用得不好,他随口问爷爷:“当时盖房时,咱们布的线,是多宽的?”

    他很平静地说:“1.5,在×××买的。”

    四十多年前的细节,他记得分毫不差。妈妈与我瞳孔里满是震惊,爸爸流露出惊喜也意料之内的神色。

    妈妈说:“有关钱的事,他都记不错。”

    20.

    半夜里响起鞭炮,我迷迷糊糊被吵醒,不知何故。

    第二天爸爸拿起手机看到消息,说:“四爷爷没了。”

    他准备去四爷爷家奔丧,走前和妈妈面面相觑:“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妈妈说:“我打电话问问。”

    她打了个电话给姥姥,姥姥说去也可以,不去也行。

    她最后还是选择去。

    家里没别人了,这天是我给爷爷端饭。他不吃,说:“老四死了。”

    我很惊讶,因为没有任何人通知他,他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怎么知道的呢?

    或许是半夜里的鞭炮,或许是亲兄弟间的心灵感应。

    21.

    爸爸妈妈都去四爷爷家奔丧了,弟弟跟着他们去凑热闹,就剩我一个人在家,麻烦就这样祸不单行的出现了。

    我正听着歌,突然听见外头有喊声,我心想院子里有人来了?赶忙走出去接待,殊不料却看到爷爷倒在二三节台阶上,明显是不小心摔了。

    “你来了就好了。”爷爷明显松了口气,“没给我摔死。”

    我大惊失色,跑过去连拉带拽,但他的身躯太庞大了,我根本扶不起来。我急得团团转,连忙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他们想必正忙着,谁也不肯应答。

    我抱着他一只胳膊,使出浑身的力气,几乎要把体重也放进杠杆上,艰难地把他往上推了推。他半个身子趴在冰冷的台阶面,说:“不拉了。我在这里歇会儿。”

    我又焦急地等了四五分钟,妈妈才在大门口出现,和我一起把他扶上了轮椅,推进屋子。

    妈妈问:“你出来干什么呀?又摔着了。摔坏了怎么办?”

    他嘿嘿一笑:“院子里有狗,总叫,我拿块砖头要打它。”

    我回头看,他倒下的地方的确有块砖头,可是院子里从来没有狗。

    22.

    发生了这件事后我如惊弓之鸟,格外在意他的动静。

    某天我写完了作业,四处转转,竟没找到他,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再返回自己房间,透过窗户看到院子中车门大开,他泰然坐在里头。

    我又惊又喜,跑到门口喊他:“你怎么上去了?”

    他转头:“学学开车嘛。你过来。”

    我说:“我不会。”

    “学学嘛,学学就会了。”

    “我打算高考完后再去学呢。”

    “你是学什么来着?学文。历史政治。学文好,你回去学习吧。”

    我为他拍了几张照片发到家庭群里。

    爸爸转发到家族群里:老爷子自己从屋里跑出来,要自己开车。

    23.

    下午爷爷发现了鞭炮,对我说:“我们放会儿鞭炮吧。”

    我一向最怵这种会爆炸的火药,连连拒绝,推脱道:“等爸爸回来让他放吧,我可不会。”

    他点点头:“嗯,他爱放。等他回来后他放。”

    然而爸爸到家后就开始为爷爷收拾行囊,等我想起这茬事,已经是次日晚间了。

    23.

    爸爸收拾东西时念叨着:“衣服,水杯,毛巾。”

    “爷爷要上幼儿园吗?”弟弟问。

    妈妈摸摸他的头:“对。”

    24.

    吃饭的时候,弟弟大声说:“我不想挨着爷爷,爷爷骚气。”

    我已对类似的对话厌烦,于是没有开口,寄希望于他意识到自己的无趣而闭上嘴巴。

    然而他又问:“你喜欢爷爷吗?”

    爷爷说:“喜欢。”

    我心下五味杂陈,弟弟还在不知疲倦地问我喜不喜欢爷爷。

    我揪起他灰糊糊的袖子,用筷子尾指着他衣服上大片大片的污渍:“是,你最干净。你不骚气。”

    他没察觉我冷嘲热讽的意味,反而得意洋洋地说:“小猫最干净,是不是啊?”

    我连揍他的想法都没有了。

    爷爷吃着炸酱面,妈妈说:“看爷爷,筷子使得多灵巧。”

    爸爸说:“我只担心进了养老院后又整日瘫着了。”

    同村有个开养老院的,他爹因为儿子是院长,特地住进去享受最高级别的待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终于在不到七十岁的年纪完全丧失自理能力,卧床不起。

    “不会吧。”妈妈说着,又觑了觑爷爷的神情。

    爸爸说:“跟他们说说呗。”

    六点半,天已全黑了。

    妈妈敲敲门:“爷爷走了哈。”

    我随便拽起一件外套,踢踏着拖鞋出去看。

    外头真冷。我躲在门柱后头,妄图躲过寒流。

    爸爸站在爷爷身前,扶着他的两只手,倒退着走下楼梯。妈妈搀着爷爷的一只胳膊,小心翼翼往下抬。

    爷爷双腿像冬日僵硬而脆弱的木棍,艰难地挪动步子,迈下一个台阶。

    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很想折回去取羽绒服,又怕麻烦,于是仅仅站在原地,专心祈祷这个过程快些结束。

    爷爷在想什么呢?他寸寸维艰的步伐中,会否也有对家人、对团聚的不舍。他会不会悄悄怀疑,在大年初二的深夜被送走,是否是一个夜晚也忍不下去了?

    他扶着车身走到副驾驶,把自己折小,塞进去。

    妈妈说:“好了,回去吧。”

    我如释重负地跑回屋,泡在热融融的暖气中。

    透过窗户,我看到车很快驶离。

    养老院。那是个未知的环境,没有熟悉的人,上一秒看过的脸下一秒就忘,费力从七十余年的记忆中寻找可依靠的人,摸到的只是模糊缺失的黑斑。或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翘首以盼,唯有十几天的假期可以看到亲人。

    这样等啊等,记忆不断被衰老的机体剥夺,身边的人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他一个人走向自己的归途。可能这个时候没有多么痛苦,因为已经适应了孤独。

    也许所有记忆被剥下,就会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也许是终点,也许是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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