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身形隐在阴影中的女人声音又轻又朦胧，像一缕尚未飘高就消散殆尽的的烟雾，像阵阵海浪击打在礁石上尽数破碎，听起来很有叹息的意味。
站在阴影之外的男人则一言不发，只是摸了摸颈上发丝般细长的伤痕。
窗外投入的月光隔开了阴影，但阴影外的是什么，很难说得准，或许其实什么都没有。
不消多久，他脖颈细小的发白疤痕就开裂渗血，皮肤隐约动了动，如同活物将要抽芽降生，牵连着血管与神经从中伸出长成艳丽的曼陀罗花。
血滴不到地上，地上只有落下的苍白的曼陀罗花瓣，它们沾不上血，他看也没看一眼。
一双陶瓷质地，光滑细腻的手从阴影里伸出来，轻柔地托住男人垂在腿边伤痕累累的手，那双相比之下要粗糙得太多的手。
他没做回应，但曼陀罗无休止地生长着。
曼陀罗深处浮出一声二声浅浅的笑声，又像低低的哭声，又像骤然的惊叫。洁白艳丽的花朵越长越多，越长越多，长满了男人的脸。
女人熟视无睹。
“海看着你。”她说。
“海看着你。”她重复道。
“海看着我们”它们说。
“海看着一切。”花长到了地上，在笑，在哭，或者毫无表情，总归是变化无常。
花开进如水的月光，顺着银光蔓延到天上。
……
伊斐尔德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清晰，但却还来不及复苏，好像仍旧沉浸在朦朦胧胧的梦境里。他动了动脖子，向一边稍稍转了转，月光从窗户向内投入，银光偏偏是被那泛着灰蒙蒙色泽的一面照映出来的。
流水似的银色绸缎铺在地板上，伊斐尔德已无心睡觉，起身要下床。脚踩在地板上却陌生地感觉不出大理石宁静的冷意，很像真的有缎子积在地上，不冷，但凉到心里头。
玻璃碎裂的声音刺得人耳膜难受，伊斐尔德恍惚着像门口看去——
那里没有门，却隐隐有一条陌生的路在那里。
可能那只是月光，但亮得刺眼。
他踩了下去，然后了然。
那是无数碎玻璃铺出的一条长长的路，他赤裸的脚鲜血直流，但他察觉不到痛楚。他走着，玻璃不再是玻璃，玻璃成了刀刃，玻璃成了镜子，无数个伊斐尔德鲜血直流。
“伊斐尔德。”
谁在呼唤他？
伊斐尔德跟着那个声音。
他沿着路途行走，每一步都带着玻璃碎成齑粉的声响，但血把它们都掩盖住，好像血代替玻璃成了新路。他的每一步都带着海浪的余音，但他听不见。他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方，也不知道这个梦境将带他去向何处。
他眼前的景象慢慢地模糊，一点点地被拆碎肢解，拼合重塑。
伊斐尔德闻到了花香，还有细微的响动，仿若人在言语，但太远了，他听不清被芳香携带来而的声音。
他踩着的已不再是玻璃了，成了绵密细柔的沙子，像在海滩漫步。但正如他并不为玻璃所苦，他也觉察不出此时应当有的舒适之意。
他唯独感觉到双脚陷下去，越陷越深，视野却与方才一般无二。
他像陷入了流沙，沙子把他尽数掩埋，但他还看得见朦朦胧胧的景色。
他闭上了眼睛，冰冷之物拂过他的面颊。那冷意刺骨至极难以忽视，仿佛要叫他通身血液冻结。
他又睁开双眸，一块比他的身体还要庞大的苍白物体横在他面前。
很像一块骨头，形状却怪异至极。
鬼使神差似的，他摸了摸，光滑得让人想到河中的卵石。
他往更深处走着，冰冷的吐息经过他的手臂，萦绕在他的耳边。
笑声，哭声不绝于耳。
曼陀罗从不可见处抽芽生长，它们簇拥在他的脚踝边上，枝芽缠绕于上如同拥挤的菟丝子。
伊斐尔德忽地觉出烦躁，为它们的存在而恼，恨不得将它们尽数毁掉，好像它们早该烂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感觉不到身体任何部位，但毫不犹豫地扯开它们。
梦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伊斐尔德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流沙之下还是何处。
他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只是试着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
他倒悬在深海之中。
伊斐尔德冒出冷汗来，他乌黑的长发飘荡在海水里，一派狩猎的姿势，比他这个旁观者似的人更像是有意识的身体主体。
他缓缓下坠，又或许很快。
直到他终于看不见任何东西时，他又一次睁开了双眼。
这次他好端端地站在废墟之上，一尘不染。
刻着纹路的剑柄斜斜地从碎裂的大理石柱中伸出。
伊斐尔德抽出了剑，这把剑长度惊人，剑身上面隐约有着纹路。他慢慢拭去尘土，纹路是密密刻着的小字。
他恍然大悟，一封载体奇异的信。
伊斐尔德将剑横了过来。
“吾友伊斐尔德敬启：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你想来已经踏上了寻找真相的旅程。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你内心深处的映射。
你将面临许多选择。但请记住，真正的力量从不在于选择本身，而在于你要如何面对选择后的结果。
记住，无论梦境多么真实，它始终是梦境，将现实与梦境分开。当你离开梦境时，你将带着梦境中的智慧和力量，去面对现实世界。
然而无论你以何种方式行走于现实之中，永远不要忘记梦境本身，它存在于现实之上。
这封信不宜讲述太多，我在日落之时等待着你。”
信写得怪异，没有署名，通篇不知所云。伊斐尔德笃定这是熟知他，也为他所熟知的一个人。
他仰起头，月亮悬挂在天上。
……
伊斐尔德从床上起身，月色像丝绸一样铺在地上，但不再有路径般的玻璃碎片。门矗立在那儿，紧闭着。
这一次是现实。
但他手上拿着一把光洁如新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