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阁楼里发生的一切,薛沁也没有后悔。
即便这会儿她坐在审讯室里,双手双脚都被镣铐束缚,面前坐着两个她熟悉的安旭东和江再灵,未来等待她的可能是政治权利的剥夺,可能是漫长的人身监禁,但她想起薛司宜痛苦的模样,就有一种畅快流遍全身,打通她的任督二脉,格外神清气爽。
比她以前上一整天的班,一回家就瘫在床上的那种感觉还要爽。
薛沁把手搁在桌上,正面对上江再灵,笑着坦然地说:“问吧,问什么我都说。”现在也是时候结束所有了。
心中最强的夙愿已经达成,她没什么再好隐瞒的,解脱让她身心放松,不由感慨,原来这就是自我解放的感觉。
对面的江再灵翻了翻记录本,杀林威这件事已经是众所周知,没什么好问的了。她专注的是名单案,又拿到了薛沁拍下的视频。
视频成了一个直接有力的证据。
薛娆承认表明,她被林威关在阁楼,为了自我防护不得已认罪,其中最有力的证据是,她说企鹅里的尸体是她三个月前杀害放进去的,但根据法医鉴定,尸体死在八年前,和卓港是同一年死的。
而那一年,薛娆在江博渊身边接受学习,她有百分百不在场的证据。
这一细节,成了最有力的证据支撑。
虽然薛娆洗脱了嫌疑,她也交代了储物间时林威交代的一切,但她一个人的口供还不足以作为定案的证据。
江再灵还是缺少能证明林威是凶手的直接证据,没有这个证据,她无法结案。
林威留在阁楼的斧头倒是可以跟死者的致命伤口吻合,但那种斧头是市面上很常见的,而且薛司宜也有一把。
太大众的凶器证据,同样不够作为结案的有力证据。
这些还远远不够。
她还缺至少一个林威在场的证据,以及他杀害死者的直接动机,只要拿到这两个,她就可以综合证据结案了。
她联系了航空公司,确定林威有购买过去美国的机票,但他没有登机行为。然而就算是这样,她也无法直接证明林威有在场作案。
比如,他没登机,那他在哪里?她可以猜测他在场 ,但猜测并非直接指向的证据,所以还是不能作为结案的证据。
林威身为导演,交际圈也非常广泛,一个一个去问他当时在哪里是不可能的,万一当时他是独处呢?现在人又死了,她要怎么查?
她正苦恼的思考,突然薛沁说话打断了她:“我有一个U盘,能够证明她杀了我儿子。”
江再灵不太高兴:“你弄清楚,现在不是谈薛浪案子的时候。”
薛沁不屑道:“那我要报案呢?你们有规定说,凶手不能报案吗?”
“……”
“没有规定吧?我要报案,薛雯杀了我儿子,我有证据,你身为警察,你也不受理吗?”
“……”
江再灵沉默了几秒才说:“行吧,你有什么证据?”
薛沁看了看休息室的方向,她知道薛娆在那里休息,意有所指地说:“证据是一个U盘,还有薛雯的精神鉴定书。我能够证明薛雯患病的时间,她是在精神正常的状态下杀了我儿子,这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对吧?”
江再灵:“对。”
她给了肯定回答,薛沁却看不出她有几分相信,又有几分认真,但她没有放弃,继续说:“证据全部在薛娆那里,你去找她就能拿到。当然,如果她想包庇的话就不会给你,而是否认。”
“毕竟除了我、她和林威三人,没人知道证据的存在。她如果包庇否认不给证据,那真相就会被埋没。”
江再灵皱了下眉,沉思须臾,她示意安旭东留下来,自己去了休息室。
休息室里,薛娆瘫在沙发上,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盖住了眼睛。
她呼吸很浅,江再灵不知道她睡着没有,受伤的臂膀重新包扎了,洁白的绷带被冒出的血晕出了一滩红色。
她走近两步,沙发上的人揭开手,睁眼看她。
她顿了下,才放轻声音问:“你没睡着啊?”
薛娆嗯了声,情绪不太高,现在这种情况,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母亲断臂,送去医院救治,亲哥哥几个小时前死在她眼前,邻家姐姐唐中薇被带进了审讯室,小姨的未来也是在监狱度过。
她调查的是爷爷的案子,谢新就是薛良生,他是爷爷案的关键证人,现在跟江老师待在审讯室,案子破了,她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案件牵连到的都是她亲人,她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但在接到江老师给的任务之前,她从没接触过这些黑暗面。
那些人就像灰尘一样,她从没触碰过,就以为不存在,其实无刻不在,甚至演绎出各自的人生。
身边的沙发一动,江再灵坐到她身边。
她疑惑地看着江再灵,现在她不是应该在审问薛沁吗?
虽知薛娆情绪不好,现在不是时候,但江再灵查案刻不容缓,她尽量放松自己的语气,问:“薛沁说给了你一些证据,是吗?在哪里?”
说完,她紧盯着薛娆的眼睛,有种无声的警告。
警告她谨记自己的职业,她的任务。
薛娆读懂了她的眼神,却是迟疑了。
如果否认证据的存在,编排薛沁为了骗她深入阁楼受敌,没人知道林威是找的哪个医生给母亲做鉴定的,也就没人确定她是何时患病。
只能当做精神患者伤人处理,母亲就可以无罪。
她越是迟疑,江再灵的眼神压迫越紧。
有根叫做为人民服务的弦搭在她们中间,随着薛娆沉默越久,这根弦就崩得越紧,并且只要她一否认,弦就会立刻断掉。
她不再为人民服务,也和弦另一边的江再灵分道扬镳,再无关联,或者再不配关联。
弦断与否,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她沉默得太久,江再灵好像已经预料到结局,压迫的眼神开始渐渐放开,被浓厚的失望取而代之。
失望之前对她的信任,对她的配合,更有些耻辱,她竟然和自己穿过一样的警察制服。
江再灵不想再浪费时间给这种人,她站起身:“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转身要走。
这时,薛娆手指一动,扯住了她的袖子。
江再灵一顿,回头看她,眼里又多一分期待和信任。
在她信任的目光里,薛娆摸出U盘和折叠得不成样的诊断书递给她。
薛娆垂下头,惭愧地说:“抱歉,我不是故意让你等。”
江再灵拍拍她的肩膀,表示理解:“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你好好休息。”
江再灵回到审讯室,翻看诊断书,上面有明确的日期,不止有诊断书,还有病例治疗的记录,可以确定薛司宜患病时间是薛浪死后,而到现在她的病也没痊愈。
她把U盘插在笔记本里,播放出来,是薛司宜虐待林威的画面。
母子俩还有逻辑通顺的对话。
她刚看完,前方就飘来薛沁的声音说:“看见了吧,薛雯是间接性精神病患者。她虐待林威的这段视频,她语言组织力有逻辑,并且很清晰,足以证明当时她并未发病。”
“而且她患病时间是06年,但我儿子的死亡时间是1997年。”
江再灵不置一词,翻开薛浪的尸骨鉴定报告。
她旁边的安旭东凑过头来看,虽然薛浪死得太久,已经无法确定准确死亡时间,法医只给了一个范围:1996-2000年之间。
对上了。
安旭东侧头看薛沁说:“你得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她杀了薛浪。一个精神鉴定书,我们无法确定就是她杀的。”
薛沁不加思考,秒答道:“薛良生是证人,他不是在隔壁的审讯室吗?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看见了。”
对于薛浪的案子,她说话流利,逻辑清晰,一看就知道准备了很久很久。
安旭东嗯了声,不再追问什么,跟江再灵一起,思路又回到了林威的案子上。
他们发愁,怎么才能找到直接结案的证据?
咚咚两声,他们这间审讯室的门被敲响,三人同时看去,只见江博渊站在门边,沉着的目光落在江再灵身上,公事公办地说:“你出来。”
江再灵起身。
两人走到审讯室外的安静走廊,江博渊递给江再灵两份文件。
江博渊现在已经五十多的年纪,办过许许多多大小的案子,有十足的经验和沉稳的气质,一举一动都透着正直的阳刚之气。
他指导江再灵道:“这两份文件,分别是唐中薇和谢新的审讯内容,还有谢新身份更改记录的附件。看看是不是你需要的?”
工作里二人没有父女,只有上下级,江再灵双手接过,说:“他们这么快就交代了吗?”
江博渊点头,到了这个年纪,他面部表情很少,说话的语气也没什么起伏,平缓像一条直线:“你看看就知道了。尽快整理结案,三天内,够吗?”
江再灵打直腰板,有力的大声道:“是!”
再没什么多余交谈,江博渊转身就走,江再灵目送他,直到他进了休息室,她才回审讯室。
她把两份文件摊开,跟安旭东一起查看。粗粗一看,直接有用的证据就有很多,江再灵反应过来,其实拿到直接证据不难,只是他们审问的人不对。
薛沁只参与协助了林威杀害卓港,名单不曾参与,能提供的信息不多。
但谢新是到处奔波的快递员,他能看到的人流场更多,唐中薇跟林威的姐弟情最深,她掌握林威动向的线索更全面。
拿到关键证据,江再灵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做成了文件,把重要的信息整理出来,然后召集队里的人开个小会。
她把文件投屏,所有人都能看到内容。
她最先播放的,是江博渊审问谢新的视频。
视频里,谢新没上手铐,他坐在那儿,脊背打得很直。
江博渊没什么起伏的语气问:“性命,年龄,哪里人?”
谢新:“以前叫薛良生,现在是谢新。今年35岁,平阳市人。你提供的搬迁信息能够证明你是薛良生,但问题是,你明明都目睹全部了,为什么没报警?而是等了这么久?”
谢新:“因为我不认识林威。”
江博渊已经知道,林威是被养在阁楼的,除了在唐中薇家里,他没有示人过。谢新不认识他算是正常。
何况谢新在大观园长到十八岁就被亲生父母接走。
谢新说:“我爸妈接我回到平阳后,因为学业繁忙,我没回过源京。但有经常和养父联系。”
“后来我毕业,他说可以给我安排到百京工作。我就来源京见他了。来之前他跟我说,因为他包庇了他孙子薛浪的死,导致被薛沁记恨在心,也因为他促成了薛雯悲惨的婚姻,跟薛雯的父子关系也早已疏离。”
“他说,薛沁太混,太过看重与男人的感情,而且容易招烂桃花,极有可能败掉百京。薛雯恨意太深,虽有头脑但不够理性,如果说薛沁会败家业,那她可能就是会毁掉整个家业。两个女儿都不合适接手百京,他想培养我。”
江博渊在记录本上写下薛浪的名字,问:“你的意思是,薛长坤知道薛浪死了,但因为凶手是他的大女儿薛雯,所以他选择了包庇?”
谢新点头:“嗯。也是因此薛沁跟薛雯的关系更加恶劣,薛沁本来只是讨厌她,事发后就变成了仇恨。”
“我明白了。但我有一个问题,薛沁为什么没有报警?”
谢新:“因为她有罪。她害怕报警暴露在人前,只能忍下。”
“什么罪?”
“她读书的时候,霸凌一个同班女生致死,被我的养父花钱压下去了。”
江博渊看过无数案件,早已麻木,听此也没太大反应。
但他想起来上次薛娆跟自己打过电话。
她说她审出了薛沁是林威的帮凶,但是不肯报警这件事存疑,有时间线的漏洞。她怀疑薛沁犯过罪,才不敢报警。
现在谢新说的这个,就是薛沁所犯的罪。
江博渊问:“你知道被霸凌的女生是谁?除了你,还有什么证人吗?”
谢新点点头:“养父对我有所保留,也许怕我借此打击他女儿薛沁,所以他没有告诉过我女生是谁。但是我想薛雯应该知道。她和薛沁以前在一个班级念书。而且,那个女生是薛雯在学校里唯一的好友。”
江博渊点头表示明白,又说:“继续。”
谢新:“养父培养我经营百京,一直到五年前,他决定要暂理人全权交给我的时候,并不完全信任我。他要我签署一个合同,不论百京经营得如何,都要保证他两个女儿和孙女的平安。等到五年后,把百京全权交给一个叫林威的人。”
“我就问他林威是谁,他说让我到时候去找北格别墅一个叫唐邵的户主。在我全权把百京交给他之前,不能打听他的身份。如果违约,他的律师会立刻终止我在百京的权利。对了,他的律师就是唐邵。”
说到这里,谢新苦笑了一下:“我想他不让我提前打听林威,是想保护薛雯吧。如果我提前打听了,不就撞破了薛雯虐待他的事?这样薛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有时候我也不太懂,养父肯定是在意他女儿的,但为什么又把两个女儿都逼上一条不归路?”
“然后在2001年3月,我从公司下班后赶去大观园签合同。我去他的书房跟他谈话,还没开始签合同,有人来了。他让我先到卧室等他。养父是个工作狂,他的卧室跟书房是打通的,中间用屏风做挡。”
“是他找人定制的古代屏风,红楼梦里的那种,我养父是个红楼迷。我在卧室等他时,看到林威进来了。他提着一个黑包包,我看见他从里面拿出了很多把匕首,他逼我的养父自杀。”
“我想帮忙,但我看到他又拿出了斧头。而且我当时三十岁,我有基本分辨一个人的能力,我看得出来他是个狠人,如果我出去了,我可能会跟养父一起死在这里。”
江博渊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打断一下。你有听见他们争吵的内容吗?”
谢新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景象。
他躲在屏风后面,在阅读合同里的条款,当时他想的是,其实养父没必要这么警惕。因为他会对养父忠诚一辈子。
养父在他很小的时候从孤儿院选择他,陪伴他成长的过程尽心尽力,送他上学,教他写作业,给他讲故事。后来养父有了个孙女,长得白白胖胖的,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叔叔。
他感激养父给了他优渥的生活和教育,决定忠诚。对养父的为人他不置评价,他只需要记得他对自己的好。
屏风外面花瓶突然碎裂,哐的一声对他的思绪按了暂停键。
他心一跳,看不进去合同一个字,竖起耳朵听声音。
他们吵了很多,五年过去,谢新不能记得全貌,但他深刻记得那个陌生人说了一句话:
“我妈说是你促成她跟林重崎结婚的。我和我妈的立场一样,不是很明白不嫁人有什么不行?你猜我是来干什么的?”
养父说了什么,他忘了。
陌生人又说:“我今天复习备考太累了,不想动手。你自己动手吧。反正你都七十岁了,离死也不远了。如果你不希望你孙女死在我手里的话,用你的命,换她的命。怎么样?反正你们两个我都挺讨厌的。”
后来的谢新就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陌生人砍了养父的下肢,他被吓坏了,翻窗而逃,被发现了,那个人一直追他,他把车开到最高码数,吸引交警的拦截,他在交警大队请去喝茶,躲过了一劫。
谢新继续说:“从交警队出来之后,我没有再去源京上班。董事会推出了薛雯,给她有名无权的位置,只让她拿到该有股份的钱,其他的什么也不给她。她几乎不去公司上班。”
“因为我一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就在源京找了个快递员的工作,希望有天能遇到他。我知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如果你走到绝路,你会走万分之一可能的路吗?“
江博渊想了一下,然后点头。
换做他他也会。
谢新:“后来我在江南北苑送快递,遇到一个人把信封扔我车里,我去送快递,追他的时候看到他,我确定他就是我在书房见过的那个陌生人。所以我没忍住,悄悄看了信件内容。我发现是一串名单,没理解是什么意思,我就把信送去北格别墅。”
“然后我看到他在二楼的窗户。”
“他在看我,或者说他在看薛娆。我从大观园离开的时候,薛娆只有八岁,小孩子不记人,她现在不记得我的长相了,但我还记得她。我觉得他看她的眼神不太对,而且那封信里为什么有她的名字?”
“他本来就是个危险人物,我担心他对薛娆不利。我就辞去工作,但假装还在送快递,一直跟着薛娆和他,希望能发现什么帮到她。”
“然后我就发现他杀人,而且是名单里的人,我本来想报警养父的案子,因为出了这件事,我也不敢冒头了。”
江博渊敲了敲桌面,沉声说:“这么说,你一直在跟着林威?”
“嗯,偶尔也跟着薛娆。我能作证他没有去国外学习,他独自留下方攀加班,杀了方攀后抛尸。他约邹亚克在新天地酒吧见面,杀死后转移尸体到电影院。我都有证据,就在我的备用手机里。”
江博渊听到这里,有些生气:“你看见的时候为什么不报警?”
谢新坦诚地说:“我怕死。但如果我报警,可能会打草惊蛇,让他不按照名单顺序杀人,那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他垂下头:“我最多只能做到悄悄跟踪,尽可能找到更多证据帮助警方,同时保护我想保护的侄女。这是我身为普通人,能做得最多的了。在欢乐谷的时候人太多,我没能帮到她,在阁楼的时候我已经用尽全力了。”
江博渊的怒气散了些。
他不好评论谢新的做法,但是能理解。人都是自保为上,不是人人都愿意冒头,为不认识的人去死的。
但如果是认识的人就说不定了,这次他想保护的只有他的侄女薛娆,所以在面对提着斧头的林威时,他也上去搏过。
他只是想把力气用在他想保护的人身上而已。
江博渊说:“你知道薛长坤的下半身尸体藏在哪里吗?”
谢新摇摇头:“那天我只顾着逃,没敢回去,我不知道他把尸体埋在哪里。”
他的备用手机里,虽然没有直接拍摄到林威的作案过程,但拍到了他的路线视频。
这个证据已经足够定案,尤其是多了唐中薇的一份口供。她帮助林威化妆遮盖膝盖的伤痕,她听过林威说他在杀人的时候最清醒。
她亲眼目睹父亲唐邵死在林威的手中,但她因为多年被父亲家暴而袖手旁观。
江再灵用了三天时间整理完证据,然后提交给江博渊申请结案。
至于涉案的人会怎么判刑,是法院的事,他们只负责整理案件事实和证据。
江再灵成功提交完结案申请后,对着电脑长长的伸了个懒腰,难得放松地撞了撞安旭东的胳膊:“今晚咱们几个聚聚?”
江再灵对下属没有什么架子,案子结了更加随和,处得跟兄弟一样。安旭东却无论何时何地,脸上的表情都是硬邦邦的。
此刻听了江再灵的话,安旭东没说好还是不好,而是瘫着脸看了看薛娆的工位。
江再灵顺着他目光看去,见到薛娆还对着电脑上的一堆资料发愁。
她便想起来,名单案虽然结了,但薛长坤的案子仍然悬着。
因为薛娆找不到他下半身的尸体究竟藏在哪里。
虽然她有薛良生提供的证据,但是找不到尸体,就无法结案。实际上,也包含林重崎的案子也还没结,因为找不到他下半身的尸体,江再灵申请结案时把这个案子单独拎出来了。
江再灵觉得他们都是林威杀的,同样被砍了下半身,极大可能两个人的尸体都埋在一处。
想至此,她挪着滚动椅来到薛娆身边,道:“你都看一个早上了,休息会儿吧。”目光下移,落在她还绑着绷带的手臂:“你伤都还没好呢,是不是该换药了?”
薛娆看了眼手臂,没吱声。
她不敢休息,林威死了,她不知道还有谁可能知道藏尸点。
她审问过跟唐中薇,本以为这人和林威关系最近可能知道什么,然而唐中薇却真的不清楚。
也没有怀疑唐中薇说谎,用她的话来说,如果林威还活着,可能会为了保护林威欺骗,但人都死了,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她是真不知道尸体在哪里。
薛娆疲惫地抹了一把脸,不慎扯到手臂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的同时,忽然想到什么。
林威说过他杀人,是为了得到母亲的认可。他最开始杀人的时候,曾把尸体拉到母亲的面前讨赏,他导演的人偶儿子里也有这么一段剧情。
那,薛司宜作为他讨赏的对象,会不会参与或者指导或者命令过他的埋尸点?
薛娆一把抓过桌面的手机,来不及给任何人说她的想法,立刻飞奔出警局。
母亲现在还在医院治疗断臂的伤,她去换药,顺便能见她。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江再灵一跳,江再灵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跑远了,而安旭东敏捷地跟在她后面。
江再灵跟李邻默默追上。
暑热未褪,太阳把大地烤得烫脚,薛娆一路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热得满头大汗。身上的汗水流出来,晕得她手臂痛到发麻。
她理了理被汗水湿透黏紧额头的碎发,来不及先处理伤口,直接去了薛司宜的病房。
病房外面有四个警察守着看押,他们都认得薛娆,没有多加阻拦。
薛娆看到病床上的薛司宜时,有一瞬的恍惚。
才三天没见,母亲瘦了一大圈。
她本就瘦小的身躯这会儿更是瘦弱,宽大的病号服往身上一套,显得她脆弱无骨。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眼底下一大片青黑,一看就知不仅没睡好,还极有可能经常哭。
深凹下去的眼皮更显得她目珠无神,呆滞无光。
她神色木讷,呆若木鸡,像一段木头干巴巴地靠在病床上,哪怕薛娆已经走到病床边,她也没有动弹。
要不是她还在眨眼,薛娆差点都要以为她是植物人。
薛娆的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试着喊了一声:“妈?”
“……”薛司宜眨了眨眼,呜地哭了一声,却没有眼泪。
这三天里,她已经流干了眼泪,终于尝试到了丧子之痛,曾经在薛沁心里流淌的血河,如今也同样流淌在她的脑海里。
她无数次想起林威说的话:为什么不能忽视我的性别,只看我的身份?我是你的儿子。
脑海里也总浮起林威死时的那个口型:妈。
每想到这些她就泪流不止,终于品尝到后悔的滋味,也终于明白她极端恨男性给她带来的除了悲剧没有其他。她肠子都已经青了,可再也没有转机了。
她现在是待定罪的凶手,她连见儿子的资格都没有。
她很想见见儿子,忽然看到眼前晃动的五指,她反应过来,她有一个警察女儿。
薛司宜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刹那间她被抽走的灵魂重新注入,她眼里有了希冀的光彩,一把拉住薛娆的衣袖恳求道:
“你是警察,你能不能帮我争取,让我见见林威?啊?”
她好久没说话了,一开口声音嘶哑得自己都愣了一下。
薛娆吐了口气,轻轻往后退挣脱了她。
“妈,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我是你妈啊!我……”
“你也是薛雯,是个杀人凶手。”薛娆打断了她 ,沉声说:“我做警察不是为了给亲人便利开路的,而是为人民服务的。”
薛雯愣了一下,随即慢慢垂下头。
她很失望,但是更绝望。
她发现薛娆用了自己之前逼迫她用的发绳扎头发,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有以前那种孩子听话的开心感。
薛娆说:“我来只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我爷爷和我爸下半身的尸体藏在哪里?”
薛雯没吱声,紧紧垂着脑袋。
薛娆也没有急着逼问,而是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病床边,像寻常一样跟她聊天:“妈,你信佛吗?”
薛雯依旧没吱声,她也没指望她回应,继续自顾自地说:“我不知道你信不信,但是你儿子林威信。”
薛雯的手指动了动,抬眼看着她。
薛娆想起在储物间时,杀人犯林威给她说过,他杀那些名单里的人时,都会对他们说一句‘佛说’的话。
佛到底有没有说过那些话,她不知道。她只觉得,林威可能是信佛的,不管他信不信,现在都是她最好的利用工具。
她知道这样的自己很残忍,很不是个东西,在母亲最痛苦的时候,用她最愧对的母子情来获取她想要的线索。
但她没有别的选择,林威已死,唐中薇不知道,除了母亲,她实在不知道还能找谁。
她继续道:“林威杀名单里的那些人,是因为那些都是不顾家庭不顾孩子的男性。你想一想,他为什么只针对男性?因为你讨厌男性,他恨你所恨的。”
“而他只针对不顾孩子的人,是为他自己。他没有得到过你的关注和疼爱,他讨厌像你这样不顾孩子的家长,但他不想对你下手,所以杀了我爸,其他的只能从外面选人。”
薛雯的眼睫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如果还有眼泪,她定然又是泪流满面。
可她实在哭不出来,眼睛疼得像是瞎掉,视线里的物体已经模糊。
她没了双臂,不想再变成瞎子,她还希望以后能看看儿子的照片苟活。
薛娆又说:“他杀人是因为你,走上犯罪这条路也是因为你。他信佛,听佛说人活着时罪大恶极会下十八层地狱,你觉得他会下吗?”
薛雯滚了滚干涩的喉咙,呜咽着说:“如果他信,那他就会下……”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下,但现在是你为他赎罪最好的时候,毕竟他犯罪的起始点都是因为你。我们国家本就崇尚孝道尊老,他杀的又都是至亲长辈,如果下十八层地狱是要受极刑的。”
“你现在应该帮他赎罪,你告诉我,爷爷的尸体被你们藏在哪里,等我找到,我帮他找到佛赎罪,求他在地狱好过一点。”
薛雯的手紧紧撮在一起,她感觉现在的薛娆好像林威,以前只有林威会给她说这么多,给她叮嘱这个那个,教她什么事该怎么做。
从患病之后,面对林威时,她大多数时候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什么都听林威的,什么都依靠他,就算被坑了也反应不过来。
现在的薛娆几乎和林威重叠,她不由得把她当成她,露出孩子性的一面:“我不能出去,你真的会帮我?”
薛娆愣了一下。
以前母亲跟她对上时,总是成熟稳重的,且具有压迫控制,不允许她怎样怎样,逼她怎样怎样,将她完全圈禁在她的理想状态里。
现在像孩子这样的母亲,她从没见过。
薛娆不傻,大概能明白她是把自己当林威了,那个教她犯罪,教她坦然自若面对警察审问时打迂回战术的林威。
她也就顺着说:“会。我会帮你做任何法律范围内的事。林威,他是杀人犯,也是我亲哥,我会帮你替他拜佛。”
薛雯低着头:“那你等我想一想。”
她绞尽脑汁,薛娆也不打扰她,她想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才在紊乱的记忆里搜到一点什么,但是并不全面。
她只搜索到两个名字,一个是陈芳莲,一个是孟兰雨。
薛娆听得直皱眉,她知道陈芳莲,这是之前给企鹅送饭的阿姨,被审讯时,她还说谎她没有在里面看到其他东西,其实林威一直都在阁楼里不是吗?
但她却为了薛司宜隐瞒,江再灵结案时想过再找她,虽然她已经再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线索,但她可能犯了包庇罪,仍然需要抓到人。
等他们去找人的时候,却发现这人已经人间蒸发,现在还在到处找她。
可是孟兰雨又是谁?
薛娆问:“孟兰雨是你什么人?”
薛雯什么都忘了,生病以后记忆乱,精神乱,有时候还会出现幻觉,她想了好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
薛娆害怕激她严重发病,不敢再问,她离开了薛雯的病房,打算去换药。
一出病房,发现江再灵和安旭东几个都在外面走廊等她。
薛娆往换药的护士间走去,边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就在你之后没几分钟,觉得薛雯熟悉你,你更容易问出情况,我们去了恐怕会刺激适得其反,就没进去。”江再灵接了话,跟她进了护士间,问:“你问到什么了吗?”
薛娆坐下,任由小护士给她拆绷带,答道:“她忘记了很多,只记得两个名字。一个是陈芳莲,一个是孟兰雨。”
“陈芳莲我们都知道,而且在追捕中。但是孟兰雨是谁,你们有谁知道吗?”
安旭东接话:“孟兰雨不就是被薛沁霸凌致死的那个女生吗?上次结案的时候,我们把这个案子也拎出来了。因为案子简单,薛沁又主动交代,三天就跟名单案一起结了。”
薛娆拧眉:“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李邻笑了一下,主动温和的解释:“前两天你不是养伤嘛,又在忙薛长坤的案子,我们结案的时候就没找你。”
薛娆嗯了声,心里却是疑惑重重,孟兰雨是被薛沁霸凌致死的同学,她跟薛沁的年纪必然相差不了几岁。
那她年纪这么小,怎么会牵扯到爷爷的死?甚至有关爷爷的埋尸点?
她抬头问安旭东:“你跟信息科的昌顺熟,你们查了吗,孟兰雨都有什么人际?”
安旭东结这个案子的时候,都把孟兰雨的家里关系翻了个底朝天,这会儿对答如流:“孟兰雨的四老只有奶奶还活着,她老家是牛水村的。她是单亲家庭,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对了,她跟陈芳莲的母女,父亲死后,是陈芳莲和她奶奶一手把她拉扯大的。”
孟兰雨跟陈芳莲是母女?
薛娆微愣,一瞬间似乎都感觉不到换药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