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

    庆历十二年秋,新皇即位。

    李承平是范闲亲自教导出来的,他与昔日的太子、二皇子皆不同,皇族生来居于云端,俯瞰众生,底下人的喜怒哀乐,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不屑去看、去听。

    而李承平真切感受过,随范闲游历期间,他亲眼目睹,灾民为求些许银钱,不惜以命相搏,大家族为争夺利益,能狠下心烧毁数十条人命。

    鉴查院门前那块石碑,途经者甚众,然则有几人真心信奉?

    信念、理想,在这个朝代里,如挂在苍穹间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及。若有人试图实现它,无异于以卵击石,与天下人为敌。

    在拜范闲为师之前,李承平从来不信,是范闲令他瞧见一丝希望,因而他愿意追随范闲的理想,去博取一个更美好的明天。

    如今天下已定,河清海晏,既为臣子,便该知情识趣,不与君王争辉,庆国第一权臣,已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庆历十三年春,范闲退隐江南后,依计划而行,寻一处宅院,闲来赏花赏树,坐看云卷云舒,或卧在躺椅上,随性撒点鱼饵,当一回姜太公,坐等愿者上钩。

    年少时难免气盛,当年入京,他也想过博取功名,干一番大事业,而今历经沧桑,方懂得老人所言全是实话,平平淡淡才是真。刀尖舔血,尔虞我诈的日子,他真是过得够够的了,眼下只想平淡度日,得过且过,倒真应验了以往那句戏言。

    “我的理想就是,做个富贵闲人,躺在金山银山里睡大觉!”

    那人听了,哑然失笑,“嗯,不错,颇为符合你一贯的性子。”

    “李相夷,你胆敢嘲笑我?”

    “哪有,我这是夸你呢。现如今,似你这般实在的人,着实不多了。”

    范闲无法辨别李相夷所说的是不是实话,又不甘心就此放过,于是随手往地面抓了一把泥土,掷向眼前人,而后迅速逃开,开玩笑,他初初学武,哪能打得过李相夷这位天赋极高、习武数年的奇才。

    李相夷未曾动用轻功,而是仅凭脚力,与范闲来了一场追逐嬉闹。

    少时天真烂漫,不觉光阴难得,今朝时过境迁,故人已逝,空留缅怀而已。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可叹,可叹。

    范闲尚在长吁短叹,感慨万千,这时兀然闻得不远处传来一把熟悉的嗓音。咦?莫不是我幻听了?我怎么好像听见了李相夷那死鬼的声音?

    范闲跃上屋顶,俯视正在低声商量事情的几人,惊讶喝道:“李相夷?你不是死了么?!”

    李相夷仰头,定睛一看,嚯,竟是故人,不知能否瞒过去,但还是要尝试一下,“阁下认错人了,在下李莲花,一介江湖游医而已,何德何能,能与李相夷那般人物扯上关系?还望阁下莫要胡言。”

    范闲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你就是李相夷,不承认就不承认呗,还要拐个弯夸一下自己。”

    李莲花沉默须臾,叹了一声,“行吧,我也知道瞒不过你。堂堂南庆重臣,怎么来这儿了?你此时不应该在京都辅助新皇么?”

    “我退休了。”

    “……”李莲花望着范闲,又是一阵无言。过去多年,这人还是没变,喜欢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词语。

    范闲何其了解李相夷,从他看似淡然的神情中读出了几许迷茫,好心解释道:“就是退位的意思,天下安定,不再需要我这位佞臣了。”

    李相夷了然颔首。

    “那你呢?明明没死,这十年来,为何从不现身?你知不知道,我……我们都很挂念你,当年突然收到你的死讯,可是为你伤心了好久。”

    李莲花轻勾唇角,笑中泛苦,他低下头,假作整理衣袂,思忖片刻,答道:“一代剑神李相夷十年前已葬身东海,今日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江湖郎中——李莲花。”

    相顾无言。

    寒冬远去,冰雪解冻,万物生机卷土重来,春风尚存几分冷意,刮过人身,丝丝缕缕地浸入心扉,凉飕飕的。

    院中花木繁多,正值抽芽时期,绿叶稚嫩,禁不住凉风掠过,簌簌作响。

    范闲忽地笑出声来,裹满自嘲。

    犹记得十二年前,二人交谈,聊到自己的理想,李相夷如此应答:“我要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锄强扶弱,匡正江湖。”

    范闲虽心无大志,但不妨碍他心生敬佩。

    那年范闲六岁,还是热衷于玩闹的年纪,他趴在树上,手心捧着一窝鸟蛋,李相夷则站在树梢底下。李相夷说出此话时,正凝视手中剑,两眼盈满亮光,那光比星辰还要灿烂,比烟火还要璀璨,夺人心神。范闲一时不察,忘了扶住树干,险些从上面跌落下来。

    人没事,一颗心却实实在在地遗落在那人身上,再也收不回。

    李相夷言出必行,十五岁打败血域天魔,成为天下第一,十七岁建立四顾门,二十岁问鼎武林盟主,凭借手中少师,护住一方太平。

    彼时范闲还是身居澹州,坐在府门前苦等红衣甲卫的一个小屁孩,他会动了学武的心思,也和李相夷有所关联。但凡见过相夷太剑的人,很难不心生向往。

    李相夷对此一无所知,那时他已离开澹州,奔往他心心念念的江湖去了。

    八年前,范闲随红衣甲卫入京,得知自己的婚约对象是李相夷之后,一改先前抵触的态度,欣然接受了这桩婚事,哪怕这是一场出于政治考量而诞生的联姻——江湖与朝堂急需一场联姻,来巩固关系。

    然则世事难料。范闲初初大闹京都,还没来得及会见李相夷,待事情处理完毕,再去拜会,所见的仅有一处坟茔。

    从那以后,范闲心间便塌了一块,多年来难以修补,再后来,滕梓荆、老金头、江南之人……再到陈萍萍,他目睹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死在他眼前,心间塌方之处日渐扩大。人命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初入京都,他还时时想着,要是失败了,大不了逃回澹州,直至真正入局,看得越分明,他便愈发深陷其中,到了某一天,才恍然醒悟,澹州,他是再也回不去了,他余生能走的路只剩一条,那便是背负这厚重的代价,踽踽独行。

    幸而,走到今儿,这条路总算到头了。

    那你呢?李相夷?你的路是不是也到头了?范闲想问,但不敢问,他已成大宗师,世间难逢敌手,故而能看出来,李相夷武功几乎尽废,仅存三成功力。记忆中那个以武功自傲的少年沦落至此,想必中间发生的事情并不愉快。

    而李莲花之名,范闲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一个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他那时还嗤之以鼻,说:“世上若真有这般人物,那便不是神医,而是神仙了。”哪想到,竟是故人。

    范闲注视眼前人,细细打量了一番,比之从前,李相夷道相貌变化不大,不过是卸去青涩,锉掉天真,添上几分成熟,他也一样。

    真正大变的是心境。

    范闲神色黯然,念道:“‘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这一句,倒是颇为契合你我而今的心境。”

    李莲花深以为然,他嘴角含笑,调侃道:“范院长诗才惊人,一如昨日啊。”

    “少来,旁人不知,你还不知么,我那诗文都是拾人牙慧,你就别拿我打趣了。”

    两人相视一笑,适才沉重的氛围顿时散去不少。

    天边密云缓缓飘动,四散于苍穹,日光复又倾泻而下,映着地面两条长影交叠,似极为痴缠。

    院落内,人声浮动,伴着阵阵轻笑。

    久别重逢,总是值得雀跃、欢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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