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转身，大步向前。

    “这不合适吧。而且，晚自习快开始了。”赵玖玖在他身后说。

    李一并不停步，赵玖玖只好追上去，只听他语气平淡地说：“我们应该不会花很久吧。另外，我家现在没人，非常合适。”

    没人岂不是更不合适了......赵玖玖腹诽，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她一个箭步冲到李一前面，他总算停下脚步。

    “我知道一个地方，很安全。”赵玖玖说得信誓旦旦。

    不知道该说是非常巧合还是非常不巧，赵玖玖注意到，此时此刻他们正站在当时举办“平理走进中学”活动的中心花坛。

    八月的天黑得较晚，这会儿天色微亮，暮色正从四周升腾。临近打铃，时不时有学生从赵玖玖和李一身旁飞快地跑过。暑热包围着或动或静的每一个人，毫无偏私。

    “那里还有免费的冷气可以蹭呢。跟我走吧。相信我，这次我没有骗你。”赵玖玖的目光从李一的脸一路下移到自己的脚尖，她说得真挚，但也心虚。在等待李一回复的时间里，她就那样一下一下地用脚尖点着地。

    “那就走吧。”李一说。

    一中不大，但建校历史悠久，是金州市声名远扬的百年名校。学校里不少建筑还保留着百年前的格局与风貌，比如矗立在他们身前的这座文曲楼。

    过来的路上，赵玖玖为了避人耳目，特意选了一条平时少有人走的小路。赵玖玖走在前面，不时需要拨开身旁灌木里逸出的枝桠，李一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看他的样子，不比赵玖玖对校园熟悉。

    文曲楼是一幢赭红色的三层小楼，原本整栋楼都是图书室，后来一层被改成了校史馆。图书室面积不小，但里面净是些年纪比楼下保安年纪都大的馆藏旧书，以及历届校友捐赠的质量参差不齐的各类图书。

    整栋楼就像一件巨大的史前遗物，平时鲜有师生光顾。赵玖玖在一中上学的时候，倒是独自一人来过那么几次。

    但这里并不是她今天的目的地，她要带李一去的，是文曲楼旁的书吧，名字叫“心屿书径”。

    “你来过这儿吗？”赵玖玖望着书吧透明的屋顶，问李一。

    “没有，”李一顺着赵玖玖的目光看过去，“这里太偏了，如果离教学楼近一些，应该会经常有人来吧。”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惋惜，仿佛在为书吧精巧的设计感到遗憾。

    “这个书吧是我高一那年建成的，以前这里是个接待厅，那时候整片屋顶、还有墙壁全都是透明的，很特别吧，”赵玖玖转头对李一笑了笑，继续说道，“接待厅里面沿着玻璃墙摆了整整两圈花盆，不同季节还会换成应季的品种，就像一个温室。”

    “听说某届校长是个特别喜欢侍弄花草的老头儿，这个格格不入的接待厅就是他的主意。”赵玖玖想象着月光下满室花香的画面，特别温柔地向李一娓娓道来。

    “后来呢？”李一问道，也是一副完全不着急进去的样子。

    “后来老校长退休了。我高一那年，学校为了评精神文明校园，就把接待厅拆了，改成了心理健康教育中心。为了不浪费那几块大玻璃，又在心理中心外面拼接了一个阅览室，正好太阳大的时候能借光省电。”

    赵玖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心屿书径”白字透明底的落地式门牌前面：“听说这座建筑是学校请知名设计师设计的呢，确实挺别致吧。最后学校向全校师生征集，起了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

    “废了这么多心思，现在却这么冷清。”

    赵玖玖想起李一前面说他没有来过：“你不是没来过吗？”

    “路过过几次，每次都是空荡荡的。”

    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交汇，赵玖玖轻轻叹气：“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刚建成的时候书吧特别热闹，经常需要课间提前过来占座，”她的目光扫过白织灯下空寂的阅览室，“后来就渐渐冷下来了。可能就像你说的，离教学楼太远了吧。”

    “你高一的时候，那是哪一年？”

    赵玖玖反应了一会儿，终于回想起前面介绍书吧由来的时候，已经不小心将自己的真实经历全盘托出。

    她还没来得及用李一的把柄拿捏他，自己的谎言就已经不攻自破。

    这会儿李一还算委婉地指出她的漏洞，应该是不计前嫌的意思吧。

    她轻快地跃上台阶，头也不回地说：“我们进去聊吧。”

    她穿过阅览室的桌椅和低矮的排排书架，直奔左前方那扇小门而去。

    李一注视着她的背影，在书吧门口停顿了一会儿，很快又跟上去。

    他看到，小门上方贴了个朴素的牌子，上面写着“心理健康教育中心”几个字。

    靠近后发现门没关，虚虚掩着的同时，有一道明亮的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这一切似乎都在赵玖玖的预判之中，她轻轻叩门，而后转头看向李一，对他说：“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千万别走哦。”

    话音刚落，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门后翩然站着一个身穿正装的长发女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

    此时心理中心的门大开，李一看到门后是一间布局传统的办公室。

    正对面的墙上开了一扇不大不小的窗，窗台上摆了几盆吊兰之类的绿植。窗前是一张办公桌，桌旁靠墙立着个书架。书架是敞开式的，里面满满当当好几排书。

    办公室的墙壁是纯白色的，桌椅、书架和教学楼教师办公室里的一样，是灰白色系的。整间办公室呈现出一种洁净而单调的白。

    李一横扫一遍，发现左侧的区域空旷得有些不和谐，而墙角堆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快递盒。

    “小石头，”对面的女人这样喊道，脸上是又惊又喜的表情，“不对不对，”她轻轻拍了下手，重新喊道，“赵玖玖。”

    赵玖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她的声音里是沉沉的笑意：“海老师，好久不见。”

    她们简单寒暄了两句，随后赵玖玖跟着海老师走进办公室，门在李一面前被轻轻合上。

    在她们进去之前，海老师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李一，她似乎有些错愕，随即看向赵玖玖。不知道赵玖玖回以什么表情，总之那一瞬的慌张就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很快就被平静的湖水覆盖过去。

    谈话并没有持续很久。

    门被拉开，赵玖玖率先走出来，她看到门口空无一人，正准备拿出手机给李一打电话，李一便从左边的书架里闪身出来。

    海老师挎了只单肩小皮包，也跟着走出来。

    她轻轻抚了抚赵玖玖的肩，对她说：“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走的时候记得关门关灯哦。”临走前，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玖玖，你之后如果想法有变，记得联系我。”

    赵玖玖回了一个重重的“好”。

    海老师路过李一，对他亲切一笑，李一乖巧地点了个头。

    “过来吧。”赵玖玖向李一招手。

    “我们就在这间办公室里聊吗？”

    “不，里面还有一间房间呢。”

    赵玖玖招呼李一进来，随后关上了门。她指了指右边的墙，李一这才看到墙上还有扇小门。

    “这里面可是我的秘密基地。”

    赵玖玖推开小门，李一瞬间眼前一亮。

    这是一个和身后的纯白截然相反的五彩缤纷的世界。

    房间里虽然没有窗，但左侧的墙壁上挂了一张巨大的挂布，布料上印的是碧海蓝天的图案，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对面的墙面虽然是纯白的，但墙上也装饰了一副挂画，李一很想看看画上的内容。

    更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放了一张大大的桌子，有点像是台球桌的样式，但桌面是下陷的，里面是厚厚一层沙子，在挂布上的蓝天大海的呼应下，就像一片寂静的沙滩。

    沙滩后是两排木柜，柜子依然没有门，但柜体是漂亮的胡桃木色。

    一排柜子里放满了书，另一排柜子里是一眼看过去让人眼花缭乱的模型。模型个头很小，人啊物啊什么形状都有，就像一个粗糙版的手办展示柜。

    赵玖玖转身，手臂一横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于是李一飘飘然走了进去，又在柔软舒适的沙发里落了座。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像童话故事里被骗进魔女的糖果屋的小屁孩。

    “那个叫沙盘，很有趣的。”赵玖玖坐在李一对面的沙发里，沙发是浅绿色的，她眼睛亮亮的，整个人很放松地陷进去，像一朵春天里的植物。

    李一没有接话，她看到他又环顾一遍房间，随后定了定神似的低下头，接着便把手伸进裤兜。

    他流畅地掏出一个信封，颇为郑重地放在两人中间的小茶几上。

    他把信封往赵玖玖那头推了推，不疾不徐地说：“这里面是一千块。”

    赵玖玖瞪大眼睛，她往后缩了缩身子，一副避之不及的姿态：“你给我这么多钱干嘛？你就算把冰淇淋怼我头上也不至于赔这么多钱。”

    李一眉头紧皱，并不看赵玖玖：“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赵玖玖稍稍放松下来：“所以，这是你请我帮忙的酬劳？”

    “算是吧。”

    赵玖玖心想，那看来不是小忙。然而在建立新的交易之前，她认为他们很有必要把前面的帐先算清。

    “你已经知道了吧，我不是这里的学生。”从高幸那里借来的校服早就被赵玖玖脱下来搭在沙发靠背上，此刻她感觉自己背心发烫。

    “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也不是故意对你说过分的话。”

    “过分的话？”李一抬眼和赵玖玖对视，眼神里有赵玖玖非常熟悉的凌厉。

    赵玖玖不由得直起背：“就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在摊位上对你说的话。”

    “哦。你想起来了。”

    “是。当时我没注意看，后面才知道那时候就已经遇见你了。真是抱歉，后面还对你编了那么多瞎话。”赵玖玖轻轻叹了口气，说出这些话没有她想象得那么艰难和尴尬。

    “没关系，”李一非常爽快地接受了赵玖玖的道歉，只是他话间带着犹豫，“所以......你当时说的那些‘过分的话’都是假的，对吗？”

    赵玖玖有些诧异，随后心里涌起许多愧疚，她点了点头，认真道：“抱歉。我当时......可能是鬼迷心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