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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星行月兜转田

    刘舞跳进屋里,男装模样别样的清爽。

    他绕着贺凛打圈子瞧,人虚弱地靠坐桌脚,嘴角下巴血乎乎的乌,可那双眼睛,依旧刺人的清亮。

    “你不该出现,我不会让你日后连累兄长。”

    “视我为阻碍,是你无能,而非我之过错。”

    “如今谁将死,就是谁的过错。”

    “恐怕马上就成为你的过错。”

    贺凛定定瞧人,层层思虑,刘舞同她一道,生忘田之祸临头,恐受牵连,刘一却不阻止,莫非生忘田选中的是刘舞?

    “哈哈哈,大言不惭。”

    刘一袖手旁观,沉默不语。

    十二窝在他怀,冲刘舞呲牙,其实刘一的手不压在它背,它也冲不出去。分别在即,贺凛嘱咐不老少,十二聪明着呢。

    刘舞更加得意,不再搭理贺凛,转而向刘一递出布包,“兄长,这是小张哥找曾师傅给你打的镯子。”

    方才刘舞跟踪张立命,那傻子居然给兄长包了只木镯回来,敲昏了人送到林家门口,赶回来料理贺凛。

    刘一接过镯子瞧了仔细,檀木料,花鹤翎的花样,都是他提过一嘴喜欢的。

    贺凛半睁眼,张立命对刘一倒是情深义重。

    想她与他同窗数载,相识至深,只送过她狗尾巴草编的手环,扎得腕子疼。

    如今相逢对面不相识,还抢了她的镯子去。

    贺凛恢复了记忆,她正是张立命旧友戎乙本人。

    贺先生化名戎甲,身为妹妹挂名戎乙。

    掌指无茧,不过是在草庙村时,被张家长子骑马勾了脚。

    拖行了半条街,双手双臂腿前磨得稀烂,胸腹因藏着韩兰给的大饼,逃过一劫。

    张夫人为表歉意,替她置了身好料子的新衣裳,那身衣裳这会大概已经成了王铁匠家的褥子面。

    贺父爱好书法,贺凛幼习百家字体,木匠曾的小二楼,柳大婶家小院,还有贺宅的双开大红门,过年贴的春联福字全是贺凛所写。

    柳镇时光匆忙,张立命见不到的字迹才是多数。

    刘舞把人扛起来,满地乌血,想必残毒全清。

    这妮子好硬的命,通常用一个指甲盖的分量,这回为保万无一失,拌了整包进药汤。

    兄长回来的时辰不早,竟然不够叫她死的。

    昨夜刘舞与刘一谈话,贺凛起夜时已是第二遍讲。

    睡得未免太沉,刘舞扯着嗓子喊竟也不见她醒。

    若不是遇上贺凛起夜,就要去床边喊人了。

    亏他和兄长打赌,便不撕破脸,姓贺的也会悄悄偷溜另谋生路,兄长却笑,她是最沉得住气的。

    他翻过墙去,贴在墙根听动静,果真无事发生。

    刘舞一直没问,单凭兄长为她忙前忙后,片刻得闲,小板凳坐在门口,两句话一回望,便知叫兄长晚晚出神的那只宝贝镯子,银圈子里头描的是贺凛无疑。

    可恨,兄长为她连性情都收敛,比张立命面前更和善的性子,更悉心的体贴,单单维护她时的不容置疑,才瞧得出平日应付险事凶贼的果断。

    兄长华光,岂有被人遗忘之道理!

    区区贺凛,断无舍弃兄长之资格!

    彼时贺凛将死之人,刘舞敌意不深,古姑姑确有担忧,却也知人各有命,不敢横加干涉。

    得知贺凛就是幼年抛下兄长的姑娘,刘舞气恨非常,笃定此番现身,另有所图。

    刘一多提救护恩情,当年分离违她本意,如今失忆非她所愿,此番再遇,不过偶然。

    刘舞不屑,无视贺凛伸援手的前情,回回斥她分明是贪生怕死,抛下伤病兄长独自活命,如今失忆重伤是报应。

    失忆虽真,人心难改,贺凛若得知自己身处险境,而他二人藏匿村中心存歹心,必定又会不顾村里人死活地逃走。

    昨晚便是试探。

    兄长到底放不下她,眼巴巴地绕路去买梅子糕,防身保底的救命药塞了大半进去。

    刘舞不敢拦,兄长要行之事,谁也左右不了。

    实在便宜贺凛这家伙,刘舞瞪着人,走就走了,干嘛又回来纠缠。

    刘一突然发话,东地池属林家地界,难保贺凛不会被林家人救回去,改送金津庙,万无一失。

    金津庙破败,建在垠崖谷谷口,猲兽成群出没,独角蝮结对穿行,蛊鸟排排站立,林家人除了收拾都甚少靠近。

    江湖上颇有些名气的高手,扔十个八个进去都是白给。

    区区贺凛,必死无疑。

    如此行事不留后路,兄长的心思没困在她身上,打算报仇了?

    那又何必费尽心思为她清理余毒,梅子糕就这么好吃。

    刘舞扛上人绕路去往金津庙,兄长发了话,即刻就得完成。

    想不明白,事后慢慢想。

    当年山洞里兄长如何身负重伤,今日金津庙中一一还罢。

    “你同张立命那小子一样,都瞧我兄长亲近,不过是折服于兄长的容貌,不配称真心实意,更不配呆在兄长身边。”

    任何惦记刘一的,在刘舞这里都是鄙夷对象,只张立命没那么讨他厌烦。

    “瞧不上小张哥,却巴巴替他送镯子,倒是口是心非的可爱。”

    “别以为花言巧语就能哄我放你走。”刘舞呛了两声,耳朵红通通,当然是被贺凛唠叨气的,肯定不是说他可爱臊的。

    “花引蜂蝶,鹿招虎豹,篱笆田里面面笑,天命使然,你哥姿容无匹,我若不喜欢,你也要生气。”

    “牙尖嘴利!”模样像个恬静的,说话的字儿还真是不少。怕就是漫天胡说,才引得兄长对她另眼相看。

    “口口声声提刘一容貌的,只有你而已,最折服于刘一容貌的,也是你。我若生得刘姐姐那样,怕你今日扛的是刘一。”贺凛被他扛得晃来晃去,说话却连贯。

    “胡说八道!兄长如何都是最好的,你不配相提并论,都要死的人了,能说就多说两句,我可没小气到同死人计较。”

    刘舞脚步轻快,仿佛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唯一一个浪费他口粮的人马上就没了。

    此时刘舞尚不知晓,是贺凛送他,而非他送贺凛。

    认死理儿的听不进解释,口服心也不服,对谁心存芥蒂,就由谁去叫他服气。

    连成片的田横在眼前,几时种起地来了,金津庙就在对过。

    扛着人踏进田间小路,白雾乍起,笼罩蔓延。

    走不半步,人高的芦苇戳得直,站得密,挡住去路。

    绕进芦苇丛,三五根团团红绳,缠来绕去,乱麻一样,湿哒哒,腥气扑面,天晓得用的什么新鲜红染料。

    刘舞心里没底,躲来闪去。

    贺凛晃得眼花,空空如也的这小子避得勤快。

    来来回回五六趟走不前,田地中央生了墙不成。哦——

    刘舞把贺凛往地上抛。

    贺凛顺势盘坐在地,慢条斯理地掸灰,“看样子,你要和死人慢慢计较了。”

    刘舞四下里张望,越望越瞧不见路。

    “刘姐姐当真高看你,可惜你不争气。”贺凛抱臂,故作叹气。

    看她气定神闲,刘舞更笃定她使了诡计,大骂阴险。

    “装神弄鬼只会多添苦楚。纵你底子硬,能撑过一时,药里的万窟红十足十不过夜的量。劝你把出路交待了,我便好心替你收尸,不然,凶禽猛兽把你撕扯时可别叫得太大声。”

    “我谢谢你。身后事你们活人看着办,我一个死人,再操心不过徒添烦恼。”

    “求小张哥救你回来时,倒没见你有这样的见地。”

    “因为求的是小张哥不是你。”

    “你是自己找死,与我何干。”

    “哦,路是你自己走的,与我何干?长居此地,却不识起星行月兜转田,挺好意思来问我一个外乡人。”

    干瞪眼睛闲置气,也曾听闻,兜转田确实出现在馒头村周围多次,比起在江湖各地出现频繁得多,村子在外头出了大名,兜转田却不再出现。

    早些时候,进去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没出来,大家伙唯恐避之不及,闲聊起来只说那田地邪乎的紧,没人晓得误入怎么出去。

    何况他跟着兄长来此暂居,到底也不是生根在此,谁晓得十几年没再出现的兜转田,头回遇到就进来了。

    起星行月兜转田,七境三大虚无幻境之一。

    漂浮不定,与寻常田地无异,踏入发觉,为时已晚。

    田内虚幻为外界所知的有三。

    其一,留魂所。

    所现之处,方圆五里内横死的人,会困于此地,重复临死事七日,才能彻底离开。

    在此期间闯入者,将见血事重现,身受死者之苦,兜转不得出。

    其二,赝亡人。

    头七未过的死者送入兜转田,可存活七日,生者携带生前衣冠进入,可带假活的死者回家,替他完成心愿。

    传闻复活的亡者并非本人。

    驳鸾之地东西两栖境从六族挑选出替身,送入林家比是谷,出谷时每人背负着浮生揭世录上一个故事,随即进入田地,成为生者眼中归来的亡者。

    浮生揭世录,林氏宝册,前来林家求医问药,必须留下一个故事,事主不论,务求实真。

    如此日积月累,载入一万八千七百四十三个故事,装订成册,江湖称,浮生揭世录,如今,故事数量仍在增加。

    替身入田,乃为帮失去亲人的百姓摒弃执念,重新生活。

    其三,田选人

    兜转田每到一处,被选中入田者二三,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十个有八个永困此地,余下两个非疯即残。

    无论真假,但生者不忘,则亡者不亡,外六境亦称生忘田。

    贺凛许就是倒霉催的田选人,连累他同困此地。

    待会出什么幺蛾子,这家伙肯定暗下黑手拉他挡祸,就先料理了她,也免兄长日夜惦记,刘舞手摸后腰,半天没摸出什么。

    “下回扛人,刀可得挪前面。”贺凛捏刀在手,把着玩儿,短刀屁股上系根老鼠尾巴怎么如此眼熟。

    耗子老七的鼠尾短刀是上好利器,林临给了刘舞。

    到时候马贼找上门,刘舞担待不算吃力。

    至于刘舞,只知还算趁手兵器,想得到这一层就未必了。

    刘舞站姿警惕,贺凛竟无声无息偷了刀去,莫非果真深藏不露?

    真深藏不露还能在这儿和他打哈哈,刘舞暗撤半步又前一步。

    除了命硬,没瞧出她贺凛是什么硬手,抢了刀又能如何,濒死挣扎,只够骗骗她自己。

    僵持不下,田地静默,陡然惨叫半声,短促高昂,回荡田野。

    眨眼间屋舍俨然在面前,天地骤暗,却遍散白光,屋舍田地人清晰可见。

    人影幢幢排排站,一条黑线蜿蜒,穿针引线一般钻进又钻出。

    七八家访过,黑线断开一半,舞狮缺了狮尾似的拖地,却是长长滚滚的条尸,东走掩埋。

    起夜的撞上黑线头,柳叶长刀寒光闪闪,叫声戛然而止。

    忽然乱了套,黑线四散成点,全在惨叫声扩开之前劈断。

    一个砍下来,三个避不开,两个追上去,五个躲不及。

    乱刀杂兵劈头盖脸,刘舞上半身斜开两分就被扽回来。

    回过头,地上贺凛昂着脑袋笑嘻嘻,死死拽住刘舞的衣摆,歹人手握柳叶刀穿了过去。

    刘舞三魂劈开七魄去,惊魂甫定,贺凛风凉话来得快,“还真是蜃景,刘舞,你运气真好。”

    “你怎么敢拿我的命去试!你这混蛋!”

    贺凛沉默不应,掐着下巴颏八字划来去地磨蹭,上下打量刘舞,心里头在想另外一桩事。

    前半夜的布牧村遭此屠杀,后半夜她到时血迹还没干,不想被起星行月兜转田记录下来了。

    蜃景之中,抱走两个孩子的身影是卞庭花。

    也许林子地围攻,他是救人力竭需要喘息,才逃跑被她撞见。

    倒真是半个好人。

    打眼再瞧,场景陡转村西南角,三个人探头探脑,埋土扔了铲子。

    散做七八的小土包后头冒出一个个小脑袋。

    数下来竟有十几个。

    三人分作两头行动,两个带孩子偷溜,一个往布牧村又去。

    布牧村多是隐患,莫非早留了后路,送了多半孩子离开。

    留给卞庭花不到半人高的孩子来去就两个。

    三人才是卞庭花实打实的卧底?

    居然目中无人!怒灌双肺,刘舞扑上来,小小贺凛,拿了刀又如何,夺刀易如反掌。

    短刀横刃在咽喉,下巴扬高,刘舞心颤嘴上硬,“贺凛!你敢伤我!”武功居然如此高强,装什么伤重叫兄长挂心。

    刀贴得更近,嵌进皮肉见了浅红,刘舞脖颈僵硬后撤。

    两声脆笑,刘舞心儿更抖。

    “我这是在帮你呀,免得多遭刀砍火烧之苦。”

    “蒙鬼呢!若非幻境,我早跟着死几遍了,还敢腆着脸说帮我!”

    贺凛笑意更深,刘舞心头一震,横死重演,闯入者,将身受死者之苦,兜转不得出。

    不能死在这里,他还要相伴兄长左右,助一臂之力呢!

    蜃境又起,一刀一刀砍进刘舞双瞳,很快目光晦暗,神情涣散,心智大乱。

    刹那间,刷漆似的天沉地黑,看得人心跳漏拍,喘不上气地密不透风。

    仿佛掉入大海被大鱼吞没,屋舍、田地、花草树木与外人,全然不见。

    偌大的黑,压肩缠腿,徒留贺凛与刘舞,脚踩地不实,头顶天不到。

    兄长,能不能再见兄长一面?刘舞涕泗横流,大喊兄长。

    耳边呼唤,心心念念的兄长伫立在旁,诱刘舞过去。

    一脚踏出,漆黑的地,一点波光,继而粼粼,一块连三块,三块共五点,一望无际的大地铺水满亮。

    刘舞回过神,半条腿已经没入水中,却似陷入泥沼的缓慢,包裹蚕食,水光潋滟,映出许多刘一的模样,引他向往,难以自拔,头跟着往水里伸。

    分明近前的人,眨眼已在天边,贺凛警惕周遭骤变,叫人心里没底的茫茫漆黑,找不到起点,看不见尽头。

    刚进田地刘舞左闪右避,已陷蜃境,她走了半天才瞧见,刘一的梅子糕当真好宝贝。

    刘舞身陷囹圄已成定局,刘一早料此事,该早喂了梅子糕才是,不至于毫无作用,估计有人从中作梗。

    眼下效力已消,贺凛腿难抬,身束缚,整个人被许多白丝下扯,往地里陷,跋山涉水也没有这般艰难,挣脱之间,频频大喊刘舞,管它有无效果,先叫叫魂。

    却是个充耳不闻,头猛地扎进去,那叫一个树枝攮泥塘,转眼刘舞只剩半条腿在水面。

    幻象不除,难脱困境,贺凛伸手掏梅子糕,被白丝缠绕的手臂作力发抖,三寸,两寸,半寸!

    周遭闪退,一下被托上地表,扽到刘舞跟前,白丝扯住贺凛双手,操控她拉住刘舞那只被吞到小腿的脚。

    大力一扯,却扯出一条银鲳鱼,四面八方声声穿耳,这条鱼就是刘舞。

    鱼才出水面,滑溜溜脱手跃在半空,紧随其后黑乎乎一条圆拖尾,咔一口包下银鲳鱼后尾,浪打沙滩一般,汹涌而来,全力而去。

    银鲳鱼后半段血肉全无,鱼骨森森,前半段鱼嘴张合,不见急促,不至缓缓,似乎不受丧尾伤痛影响。

    好大半条鱼,十二喜欢,这不得两大口才吃得下,捧住银鲳鱼的贺凛慢作眼震心惊,白丝攀附蜿蜒,伸到银鲳鱼鱼鳍处抚摸,讥讽尖锐的笑声从白丝上长出来。

    贺凛打量白丝两眼,托住鱼的手瞧不出佯装地微颤,浑身僵硬,口微开,将喊难喊,果然笑声更密。

    白丝笑得弯来弯去,扫在贺凛脸上,鱼腥血腥味抹了半张脸。

    不想这虚无幻境的玩意儿,好看乐子,多是造境主的脾性。

    木匠曾早有前言,同一个匠人手底下的机关五花八门,却有一致之处,比如著名木匠段鬼斧,他造的机关,走一遭回来非死即残。往外头说叫匠人特色,不过就是从性子来的那点毛病改不了罢了。

    能透刘舞心之所向,蒙蔽神智,为何瞧不穿她佯装的惊恐?

    莫非又是梅子糕之故?

    此时贺凛尚且不知,生忘田天大的能耐,唯独难透一种人的心思,这些个人虽有最在乎的东西,却也是最能舍得下的,哭也真痛也真,隔天依旧干什么都不耽误,叫外人看来,保管要骂何其薄情。

    贺凛默默攒力,讥笑声间一鼓作气,快速掏出梅子糕,黏糊糊的触感太不对劲,几时成了眼珠子!

    迟则生变,不管不顾往嘴里一拍,湿润的舌尖触感很快变回糕点,再眨眼,周遭恢复如常。

    刘舞正夺刀自刺,先一脚踹开刀尖,反身又是一脚蹬翻刘舞。

    贺凛揪住衣襟,三巴掌扇下去很难说没有私仇公报,整块的梅子糕塞进他口中,“含在嘴里。”

    刘舞捂着肚子,心转清,目见明,兄长居然为她考虑得如此深远,包了满嘴的梅子糕含糊不清,“你拿我兄长的梅子糕做什么好人!”

    手伸到他下巴,“吐出来,继续做你的半条鱼去。”贺凛眼无笑意。

    方才画面历历在目,半条身被吞没,没有痛楚地鱼骨尾甩来甩去,意识清醒地叫人头皮发麻。

    更别提贺凛提溜他在手,那双猫馋了的眼神,比刀剐刃蹭还难受。

    当时瞧自己下半辈子就是半条鱼了,死活都不沾边,刘舞噤声。

    该谢谢兄长阻拦,叫他当时夜里头没能对贺凛下手。

    贺凛拉住刘舞的袖子,乐呵呵扯他往前走,生忘田选了刘舞,五七载的,选不上刘一,好事儿。

    生忘田倒是比有些人强,不盯住一家赶尽杀绝,给些喘息之机。

    刘舞一边听话,一边心里嘀咕,居然挡在前头领路,别是憋着什么坏。

    可她刚刚救了自己,明明可以眼睁睁看着他死,手上甚至不用沾血。

    刘舞跟在贺凛身后,亦步亦趋,望着她的背影,硬邦邦的石头心肠裂开三道。

    起星行月兜转田,若没有几道拿捏生死的机关,单凭区区蜃境,如何能埋葬那么多条武艺高强的性命。

    可它今日,当真就埋不了贺刘二位。

    攥袖改为握手,贺凛拽紧人,喊刘舞靠住她,并肩行。

    木活儿册子翻页过眼,再察拦路凶险,梅子糕破除幻境,玄乎的生忘田,不过是个细密机关堆起来的大木活儿。

    十五通,双十字笼,二十四锁,笼中取宝……不过孩提玩具。

    生忘田将玩具化境,安放杀人利器,踏进田地,即成锁境部件其一,每行一步,便是拆解一块,行差踏错,便触发暗器。

    每三刻,位置一改,才解卡口,又入新锁,叫人应接不暇。

    村子里贺员外家有大活儿,要建一个集市场子,名字奇奇怪怪,叫什么三无腓市。

    木匠曾少揽需要出外干的活儿,腓市是其中之一。

    群楼错落,每幢都是按木匠曾的图纸攒立起来的。

    木匠曾独来独往,泥瓦匠帮工只干皮毛体力活儿,核心机关打下手的一直是贺凛。

    完工回家,一群孩子凑在一起吹牛。

    讲起木匠曾好大本事,造的房子可以挪来挪去,被村里孩子笑了半年。

    后来听说三无腓市归入付园,又是另一桩梁子事儿。

    当时木匠曾话提一半,笑说生忘田吸纳造境主的人气,成精的活物件儿,自视高贵,寻常我等见不到。

    高台孤寂,看客寥寥,怎显他贵,如今成了最平庸的货色,什么不相干的人都要沾一沾,踩一群人的脊梁,扇个个的脸,把它那颗心悬吊于顶,仿佛从未下高台。

    仙跌凡尘一如人在屋檐,不得不低头。何况个物件儿。

    贺凛跟着木匠曾,日日木活儿不歇,又造群楼机关,不白干。

    曾家小院置天工万象盒,锁匣无尽,即取即新。

    区区生忘田所涉,不及天工万象盒中万一。

    本该万无一失,可护刘舞过关时发现,生忘田将入田人当做拆解的关键部件。

    同行两人以上,必须舍弃一人作为锁钥,余下的便有生还机会。

    贺凛惯是不信,生忘田不是什么教人看透生死参悟大道的慈悲幻境,多是教唆内讧,互相残杀,它再送剩下的一起上西天。

    心知势单力薄,若无烂熟于心的木活儿册子,轻伤过关也属勉强。

    来日又是谁的亲人朋友,身陷险境?贺凛把心一横,搏出半条命去,既然暂时无法毁掉生忘田,便替后来者杀出生天,破开一条绝对能活的出路。

    不想他当日留下木活儿册子,慎重叮嘱,早有深意。

    木匠曾懒收徒,活儿是个人都能干,银钱饭菜技巧,一应给了,两清罢了。

    做了师徒,关系匪浅,因果更甚,江湖险恶,多一份牵扯,少一分寿数。

    贺凛爹娘却瞧着自家孩子习得木匠曾看家本事,不拜师未免忘恩负义,木匠曾无儿无女,师徒论上了,百年身后事总有贺凛担待。

    木匠曾惜命,真动了收徒的心思,必找陈大褂卜字,贺凛做他徒弟最折他的寿,断是不允。

    即便如此,小妮子却得真传,与她心性坚韧密不可分,毕竟村里也没有哪家孩子,爹妈下落不明几个月,照样吃喝拉撒不耽误。

    木匠曾半夜里起来找水喝,贺凛腿上窝着猫,坐在院子最暗的角,默不作声削木人,一对木人,一个男一个女,一个爹一个娘。

    眼力是好,活计也熟练,白天再瞧,手指头不见丝毫损伤。

    孩子还是惦记爹娘。

    能和古怪凉薄的贺家北丫头一拍即合,亲姐妹待遇更是了不得,地位甚至高过亲爹贺员外去。

    柳寡妇儿子成婚,娶的是高门大户的小姐白琬章。

    儿子没能娶到表妹,小姐的舅母钱氏耿耿于怀,领着觊觎表妹的儿子前来观礼,名为道贺,实则欲行不轨。

    贺北臻与贺凛玩耍,曾聊起柳婶儿子婚事,恐怕不能省心。

    白家与贺家有生意往来,婚事就是贺家牵线。

    后厨下药的被贺凛调换,新房临时替换,贺北臻着人把钱氏儿子打昏带走。

    前厅有贺员外在场,婚礼顺利进行。

    婚礼刚散场,钱舅母在柳家客房发现儿子与一女子同床共枕。

    那女子她岂能不识,乃是白小姐闺中密友兴阳县主。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兴阳县主虽是不起眼的皇室远亲,也早过了嫁娶年纪,家世到底比白家强许多。

    兴阳县主哭泣不止,钱舅母撒泼耍赖,成了儿子与县主婚事。

    只一样,不是嫁娶,而是入赘,需往都城淄京老宅成婚。

    钱舅母算盘打的响,兴阳县主父母双亡,区区孤女,没人要的老姑娘,比不得公主郡主有权有势,一时入赘,来日方长,不怕拿捏不了她。

    钱家母子喜滋滋坐上马车提前前往淄京。

    成婚当夜,宾客交杯换盏,新郎的惨叫声传遍前厅后堂。

    他早早离席,赶着洞房花烛,眼下脸色惨白,双手捂裆,滚了满地板的红花。

    床边兴阳县主握着匕首,笑嘻嘻扔到钱舅母脚边,惊得她一个激灵。

    吃酒的全来凑热闹,贺北臻和贺凛跟在贺员外身边,一个笑吟吟,一个冷淡淡,只当贺家两个女儿。

    钱家子的情况,属这两个人畜无害的孩子最清楚,以后可行床榻事,但行不两口茶的功夫。

    贺北臻原本打算下死手,刀切下三分,贺凛拉住匕首,抽回两分,就着刀刃又剌了几个来回,简直要把钱家子的裤子雕出花儿来。

    要让他到死那天,都以为自己还有治愈的可能。

    贺凛乳臭未干,怎么拿捏的力道分寸,还不是之前临时去药铺帮工,坐堂张大夫有本医书,叫刀下留人。

    书中内容全是如何用刀子医治的疑难杂症,下刀几分,力道如何控制,从一分力到十分刀,每一种结果都十分详尽。

    张大夫不善用刀,日子久了压在其他医书最底下,一起借给了贺凛。

    不曾想书中内藏玄机,前半本和后半本字符串联,八卦相应,贺凛求教木匠曾,挨个按八卦对应取书中字段,抄录出一本替天行道。

    书中书,写的是若有人强迫你行医作恶,可按此书瞒天过海,扶善惩恶。

    治病救人看不明白,使刀子的事儿,贺凛熟的很。

    张大夫瞧孩子聪明好学,有问必答,屠户家更是试刀的好地界,已然得心应手。

    钱舅母指着兴阳县主破口大骂,喊人救子,被当场拿下,斥她放肆,敢对长宁郡主不敬。

    兴阳县主早已病故,容貌与堂姐长宁相似。

    淄京城从无女子为男子守贞一说,只要你情我愿,一妻多夫,也不稀奇。

    长宁久居淄京,男宠无数,后来顶着兴阳县主的名头南下游历,结识白家小姐,暂住白家。

    贺员外牵线婚事,贺北臻拉上贺凛跟随父亲拜访白家。

    两个孩子玩耍之际,白小姐前来送糕点,长宁郡主听到两个该在闺阁练女红的小姑娘,谈的尽是狠厉手段,虎狼之词,赞赏非常,随即加入。

    虽说年岁差得许多,一个大人两个孩子一拍即合。

    钱家母子只当同榻而眠,当场抓住,兴阳县主为全脸面,哪里有人晓得是贺北臻与贺凛一盏茶功夫写给长宁郡主的话本子,腌臜货色岂能与她亲近。

    欺辱县主乃是死罪,岂能容她母子活着离开。

    母子俩一心樊龙附凤,压根没注意,兴阳县主从未提过自己是兴阳县主。

    长宁郡主派人医治钱家子,留他在郡主府继续当男宠,钱舅母对郡主不敬,留府为奴,府中三十三面首,有的磋磨。

    床榻之间,长宁言语引诱,若伺候得当,郡马也当得。

    蒙眼束颈,绑手扯脚,青楼最善此间事的叫来五六七八。

    本就力不从心,回回几个女子,更加亏空,长宁却意外宽容,常遣大夫来瞧。

    钱家子自恃相貌堂堂,定是当日柳家共枕,郡主食髓知味,治好身子是早晚的事,同府中男宠相争,更加肆无忌惮。

    钱舅母仗儿子势,日日盼着儿子当上郡马,什么来路不明的偏方,熬了十几罐给儿子喝。

    长宁日日看戏,推波助澜,玩得不亦乐乎。

    不过一年光景,钱家子病入膏肓,府中看穿长宁用意的男宠不少,搭伴儿去送他一程,也做个明白鬼。

    九代单传的儿子就这样磋磨没了,钱舅母如梦初醒,成了疯癫。

    一个玩起来下死手,往人命根子心窝子捅刀子,一个骆驼背上提稻草,抛出一个生的假象当彩头,叫将死之人临死才知,孟婆汤不饮,投胎两回再死也死不瞑目。

    倒是难说,哪个更狠。

    江湖人心,黑起来夜天乌鸦难比,阴谋手段,险恶峭壁悬崖不敌,木匠曾一直在等,等一个在黑夜能攀悬崖上峭壁,拔八百乌鸦羽毛还能从容离去的人。

    直到他从石不晓处问得星碍村作为长居之所,贺凛出现了。

    就得这样的孩子,才有得他木活儿真传的能耐和寿命。

    不探究,不见得不知道,贺凛从来谨记,爹娘嘱咐了别人家的饭能不吃就不吃,非要吃不能白吃,也不是那么好吃的。人家给什么菜,愿意吃就吃干净,吃不了就别张口。

    独身的木匠曾厨房常年不生火,贺凛一来住,倒是频频买菜,自然了,菜钱贺凛爹娘掏腰包,大锅贺凛本人着手炒热。

    他老说贺凛是干活一把好手,也未必就是木活儿。

    话转眼下,比肩木匠曾的神奇手艺人,心却狠过千百,件件杀招。

    机关匠人藏利刃于关窍,全留一线生机,不成文的规定,贸然违背,必遭江湖讨伐。

    保下刘舞,贺凛绷紧的神经松快不少,有空细细回想生忘田机关暗器,总是眼熟。

    想起一人,木匠曾每月收一封战书,第五封起,交由贺凛打开,封封暗藏杀机,署名冼坤舆。

    问及此人来历,木匠曾道爱见血的痴货,却格外爱惜自己的性命,见到多晦气,绕路走。

    两人逃离田央机关重地,贺凛肩颈,腰背,全是细如针划的血痕,素棕衣摆开遍赤花。

    刘舞心愧,无法视而不见,贺凛所受,为解机关,也为护他周全。

    机关全瞄准他而来,频频紧追不舍,刘舞才肯定,倒霉催的田选人是他自己。

    每过目一道伤痕,刘舞便疑惑自问一句,三道裂纹更深,荆棘毛刺似的细碎微裂长出来,延伸攀布,终于头碰头,尾触尾,网罗整个心,切割得稀碎。

    便越瞧眼前那位,越似他姐姐亲近。

    前头贺凛突然发问,蜃景被屠的村子可认得?

    刘舞仔细回想,是三里外的布牧村!

    昨儿下午他去时还风平浪静,想到什么似的刘舞大惊,犹豫再三,和盘托出。

    布牧村属后头才立起来的地界,养着外来人有几个年头,今日是那外来人离开的日子,杀三三两两个知情人尤嫌不够,为了掩藏外来人的身份,竟然灭了整个布牧村。

    三里之外整村被屠,已有往来的馒头村难以置身事外。

    昨夜唬住一时,恐怕已经露馅儿。

    小跑冲出往村里去想要提醒,刘舞拉住贺凛,告知村中无人,不必担心。

    犹豫半晌,两个孩子的事儿还是不要告诉贺凛的好。

    兄长满脸疲惫,领回来两个战战兢兢的孩子,叫他送去林家,又说林家办流水席,喊全村去参加。

    特地嘱咐,开席之前一定要全部到齐。

    大家都去了林家,他们就离开馒头村。

    馒头村家户少,统共也就三五十人,大家早早被哄去林家,原是兄长为他们求的庇护。

    林家树大根深,七境有权有势,有头有脸的随便拉一个出来,都得先递拜帖。

    小张哥非说要跟兄长同行,眼看着来不及,他只好把人打昏,取走镯子。

    怕他念想,留下了字条,告知镯子已送到刘一手中。

    贺凛松了口气,刀抛还刘舞,扭头就走。

    刘舞追上去说个没完,“你就这么走了?屠村的家伙马上来了,你也去林家躲躲吧。虽然你武功不错,可是双拳难敌四手。”

    贺凛没停下脚,刘舞继续说,“那,那你去找我兄长也行,我们约好在村外石墩子见,你跟我一起走吧。”

    她脚步陡然一收,刘舞窜出两步连忙折回来。

    “出路交代了,来收尸吧。”贺凛理理衣襟,掸掸裙摆,好整以暇瞧着他。

    “我……,对不起。”

    该说不说,刘舞这人,挺好收买。

    贺凛笑起来,他和刘一自有要事,她得和十二回良家去。

    “兄长要去草庙村。”原来还是为了贺凛。

    什么话都往外兜,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弟弟。

    避不开啊,“那顺路,咱们一道。”

    左转改了道儿,刘舞兴高采烈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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