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先河一个人从五凤里的小院落走出来。
时近黄昏,五凤里的其他院落都冒起了炊烟,夕阳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巷弄口有两个小孩子正在踩影子玩。董先河停下来,静静的看了一会儿。
一个小孩玩累了,仰头瞅着他:“先生现在要出去吗?”
“嗯,出去办点事。”董先河笑笑,从衣袖里拿出两颗糖,递给两个小孩子。小孩拿着糖,连影子也不踩了,嘻嘻哈哈的跑开了。
走到街口,一辆马车已经在一边静静等候。常肖给董先河掀帘,董先河坐进马车。
洛海川的身影从角落里走出来,看着马车朝着董府的方向慢慢驶去。
那日在别庄,侯山滨的问话犹在耳边:“他一直宿在小院?可是置了外室?”
侯山滨的话音已经冷了下来,但是洛海川摇摇头:“没有。他一个人住。”
洛海川看侯山滨的脸上疑惑更甚,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侯山碧在出嫁前就与董先河过从甚密。如果夫妻恩爱,倒是可以理解为情人间的私下会面。但是从现在看来,两人更像是形同陌路。而且从前每次两人会面后,侯山碧的心情都十分低落,实在看不出来一点情人间的浓情蜜意。
他们二人之间一定有外人不知道的关联,可是碧人不想让别人知道。洛海川想。
“董先河既然是一个人住,你为什么坚持跟踪他?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动?”侯山滨打断了洛海川的沉思。
洛海川回道:“除了他常年一个人外宿之外,我最近发现他行踪诡秘,好像是密会什么人,非常谨慎,我跟了两次都无功而返。”
侯山滨沉吟片刻,淡淡道:“董先河的事情我不插手,我们侯山府和董府是姻亲,不能因此生了嫌隙。但是,”侯山滨抬头意味深长地看洛海川,“你的个人行为,与我无关。”
洛海川心下明了,点点头:“我明白了,二公子。”
董先河踏进海棠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院子里东西两侧的西府海棠,已是初春时节,海棠树褪去萧瑟,开始显示出蓬勃的生命力,朵朵鲜花开始在树枝上盛放。
侯山碧已经从里屋迎了出来,“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董先河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回来,说道:“父亲说你午间饭后呕吐不止,叫人催了我一下午,定要让我回来。”说着,他又看看侯山碧的淡淡地神情,讥笑道:“怎么?你正牌夫人,也需要用上这些争宠的伎俩?”
侯山碧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轻轻挽了他的手往里走:“父亲误会了。昨日我表舅舅一家回洛阳省亲,派人给我送了一些蜀中特产。我一时贪嘴,吃多了些有些反胃。”
董先河没再开口,随侯山碧回到房内。
只见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中间的花瓶里插着海棠花,花朵红粉相间,绿叶嫩绿可爱,显然是院中刚摘的。
许是这海棠花着实可爱,连着董先河的脸色也缓和的很多,他不冷不淡地开口:“这海棠花倒是开得不错。不过,今日牢你摆这一大桌,有什么喜事?”
侯山碧拿酒壶给董先河倒了一杯,嗔怪道:“你整日忙碌,倒是把自己的生辰忘得干干净净。”
董先河一愣。他耳边乍然响起一句话:“大公子,你的生辰竟与我的生辰是同一日,我可太荣幸了!”
董先河愣愣地想,是了,自从她死后,自己已经多年没过过生辰了。他抬手左手摁住自己的胸口,在那阵熟悉的疼痛涌上来之前,抬手把酒喝了。
董先河埋头喝了几杯酒,抬头见侯山碧又抬手往自己碗里夹菜,她表情淡淡的,也不说话,只静静陪他喝酒。
一股不知名的烦躁涌上心头,董先河把酒杯放在桌上,对侯山碧说道:“谢谢你费心。但是,以后不必了。”
董先河起身离桌,走出房门,然后通过院子中间长长的甬道,拐出院门,消失不见了。
侯山碧依然静静的坐在桌旁。她望着空空荡荡的院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董先河回到五凤里小院,天已经擦黑了,下人们点起了灯笼,陈旧的院落里静悄悄的。他抬头看院子里的一簇西府海棠,零落的枝叶间没开出一只花朵,好像被春天彻底遗忘在了角落。
董先河喃喃自语:“难怪人说西府海棠又名解语花。它知道你不在了,就再不盛开。”他想起刚才在海棠院看到的那盛放的海棠花,想起来这院子里海棠花盛放的景象,其实也不过就在几年前。
那日他提着西街买的桂花酥,忐忑地敲开这个小院的门。
门很快就开了,一个黄杉少女倚在门边,她身后不远处是一大片盛放的西府海棠。少女开口:“大公子怎么来了?”
董先河平复了一下心绪,把桂花酥递给少女:“我听说柳先生病了。近日没有课,我们也就闲着。所以特来看望先生。”
“沫儿,是谁来了?”身后传来柳先生低哑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几声咳嗽。
“是董府的大公子来了。”柳沫儿转头回答,然后请董先河进门。
董先河笑着对柳沫儿说:“这西府海棠花开得真好。”
“嗯。我和爹爹当时就是看着这海棠花看着热闹富贵,才买的这院子。”柳沫儿俏皮的笑道。
“这花让人看着就高兴。我可否移植几株?我院子里空荡得很,近日正寻思着种一些花木呢。”董先河说。
“这有何不可?我这就寻锄头给你挖几株。”柳沫儿马上就转头去西边库房找锄头。
董先河拦不住她,柳先生已经披着外衣出来了,笑着说:“别管她,她最喜欢侍弄这些花花草草的。”
董先河后来带回了几株西府海棠,种在了自己的青竹院。他不懂这些花木的种植门道,就常常请柳沫儿帮忙。柳先生在董府担任教习先生期间,并没有另聘助手,期间杂事都有柳沫儿跑腿。于是来来往往间,众人也都相熟了。
董先河爱慕柳沫儿,但是又碍于门第,不敢贸然请婚。平日就借着花木种植等琐事亲近,日子也是过得平平稳稳。
若不是那一日。董先河在昏黑的院子中闭了闭眼睛,沫儿这样的女孩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二公子,这是我绣的香囊,送给你。”董先河在董府的听风阁下听到了柳沫儿熟悉的声音。
董先河透过树枝,看到侯山滨冷淡的面孔写满了疑惑:“柳姑娘,你可知香囊不能随意送人的?恕在下不能接受。”
董先河的诧异地看着柳沫儿憋红了脸,直觉内心如被泼了一盆冰冷的水。
柳沫儿红着眼眶,艰难地一字一顿道:“二公子,你既然——既然对我无意。为何那晚对我——对我——”柳沫儿说不下去了。
侯山滨的脸上疑惑更盛,“柳姑娘,你是误会我对你做了什么吗?”
柳沫儿盛在眼眶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在侯山滨的注视下转头跑了。
董先河手中紧紧拽着枝条,心中翻山倒海。
可是,还未等董先河消化完这突如其来的颓丧情绪,三天之后,柳沫儿跳崖了。
董先河现在回想那几日,恍如做梦般。他一度分不清哪些现实,哪些是梦境。
对于那段时间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很久之后侯山碧跟他描述的:他先是闭门不出,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后来恍恍惚惚在侯山府到处找侯山滨,但是侯山滨在柳沫儿出事前被父亲临时派去蜀中送贺礼去了。再后来董先河找到柳沫儿跳崖的地方,怔怔地呆了一天一夜。大家都以为董府大公子得了癔症。
癔症是什么时候好的?谁也分不清。董先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那一天清醒过来。
那年夏天,董先河推开五凤里小院的大门,西府海棠花早已落尽,没人修剪的枝条在院子里野蛮生长。他知道,那个海棠花前的少女,碾落成泥,再也不会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