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霜一剑

    侯君素急红双眼,带着愤恨抬头,却又愣在原地。

    那是他的叔父。

    母亲亡故,父亲疯魔后,侯家的新家主。

    “君素,如此局面,新君势必要从我中州氏族中择出,此时你要去哪。”

    家主那苍老的双目一点点逼近:“纵然你去了,又能如何?”

    侯君素攒紧的拳头一松,心头涌上熟悉的无力感,无力再次淹没他,让他无法站起。

    殿外。

    “福寿公主?!您……你竟敢在殿上弑君?!我等誓死忠君,今日你休想离开!弟兄们,随我杀了她!”

    侍卫们从一开始的惊惧中缓过劲,拔剑杀了过来,要替他们的君王诛杀叛贼。

    池阙并不看那些侍卫,只是盯着天。

    她觉得好冷,好冷,暴雨很轻易地打湿了她的衣裳,又刺进她的骨头里,再骄傲的骨头也忍不住发颤。

    池阙冷得有些晕,嘴唇和眼泪都开始不受控制,她低头抱住自己,眼泪混合着雨水落下,并不是怕那些拔剑冲过来的侍卫,只是天太冷了,让她有点委屈。

    又是恨啊,又是练刀啊,这么多年,最后把侯君素也赶走了,最后只剩自己,孤零零地活着。

    如果是这样的一生,她就不想撑下去了。

    于是,她抬眼看向那些侍卫,看着他们目眦欲裂的神情,看着他们手中的利刃,露出一个近乎脱力的笑来。

    要杀了她吗,那样也好。

    反正她身上的罪孽,怎么都洗不干净。

    反正她也没想过要怎么活下去,对不起母族,对不起侯君素,对不起前朝枉死的诸多大臣,连那块玉也被她扔到了湖里。

    “杀!!!”

    侍卫们冲了过来,死亡近在咫尺,她竟然觉得有些期待。

    与其苦苦挣扎于这污浊尘世,倒不如就此解脱,和这漫天的雨一样,也算落个干净。

    …………

    预想中的刺痛感并未传来,连淋在身上的雨都连带着消失。

    不知从何而来的缕缕暖意覆盖在后背、耳尖,又蜿蜒而上,缓缓淌过冰凉的身体,一种安定的力量随之注入了她的心脏。

    恍惚间,像是有什么人轻轻环住了她。

    鼻间隐约传来寒梅的幽香。

    池阙蓦然湿了眼眶。

    自从母亲含恨而去,全族尽数被屠,她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温暖了。

    她浑身僵住,迟迟不敢回过身去,好怕这只是场幻觉,在梦醒后一切都不复,她又回到母亲死去的那个长夜,她还是一个人孤身站在雨中。

    无论是谁都好,别再轻易地把我抛下了,拜托,无论是谁。

    像是天神听到了她心底的祈祷,背上那股温热的力量不减反增,簇拥着她的心跳。

    咚咚,咚咚……

    一双白玉般的手握住伞柄,稳稳撑在她身前。

    雨水与潮气被全部挡在伞外,无法沾染她分毫,天地静默,一时只剩下遥远的雨声。

    无形的剑气在四周激荡开来,震开了所有的侍卫,长剑应召而出,依次打落他们手中的兵器。

    “当啷!”

    每过一人,长剑上的配饰就会随之震响,发出清脆的铃声。

    那铃铛清洌干净,像泉水淌过山石的声音,一点点唤回了侍卫们的神志。

    他们也有皇城之外苦求一滴甘霖的亲故,也有被残虐君主枉杀的兄弟,念及此,手中的剑缓缓放了下来,侍卫们互相看来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声低语随着铃响,轻轻绕在池阙耳畔,语气还透着几分不太自然的温和,他说:

    “别淋湿了。”

    蓝青色的伞柄递到池阙手中,她愣愣地伸手接住。

    “啪,啪……“

    身后,有人破雨从容而去,那好听的铃声却并未随着他的步子响起。

    足下有水花飞溅,想攀上那人的衣角,却在靠近时化成阵阵雾气。

    这样一骑绝尘的控雨神力,本是雨神独有,此刻却在稷慈手中运转自如。

    “一半寿元……还不错。”

    他自己打着趣,步步走远。

    池阙如梦初醒,连忙回头,却只在连绵的雨幕中看到一抹隐隐约约的蓝青色身影,月光洒在他宽大的长袍上,朦胧清隽,恍如天神。

    原来环住她的只是剑气,而雨中的执剑者,早已远去。

    察觉到她的凝视,那剑客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来:

    “忘了吧。”

    他的声音神圣而淡漠。

    话落,池阙再次听到了那只存在于神话中的铃声。

    “当啷”、“当啷”……如空山玉碎。

    神力就依靠着这溅石一样的铃声一圈圈漾去,穿过暴雨雷鸣,穿过层层叠叠的宫门,穿过每个人心间,让所有人都因之怔忪片刻,让这场夜宴的记忆在他们脑中慢慢变得模糊。

    站在殿门口的侯君素脑中剧痛,像被人用刀子剜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倚着殿门,缓缓倒在寒霜覆满的阶上。

    最终,还是没能踏出这座金殿。

    最终,人们只记得,在一场盛大的夜宴上,有刺客扮作侍卫冲入殿中,杀死了那罪恶滔天的皇帝。

    有人说,天上终于降下雨露,正是在庆贺残虐暴君的横死。

    而继位的新君,乃是群臣争执数月,推举出的贤德之人,王侯世家的公子,春闱榜上的状元郎——侯君素。

    深宫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至于宫中老人有时候念叨起的那位福寿公主,后来人总是不信有这么一个人,当个故事听听笑笑,也便作罢。

    “久而久之,便没人再记得。”

    待喜鹊讲完最后一句,旁边围着的小乞丐们都奋力鼓起掌来。

    “好!好!大暴君终于死了!”

    “蓝衣剑神好厉害!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当剑神!”有一个小乞丐挥舞着手中的打狗棍,威风凛凛。

    “可是喜鹊姐姐,嗯……为什么萧家的小公主,突然要杀自己的父皇呀?”扎短辫的小姑娘怯生生问道。

    喜鹊捏了捏她灰扑扑的辫子:“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老规矩,要听的,每人帮我拔一捆野草。”

    “喜鹊姐姐,我这儿有半个馒头行吗,前天的,口感还不错嘞,我实在不想去拔草了,好累啊。”

    “拔了草,不仅有故事听,我再给你一屉馒头。”

    “姐姐,我把我的打狗棍借你玩几天,我能不能不拔草啊?”小剑神也凑过来。

    “不行不行,而且,你得拔两捆。”

    “啊??为什么!??”小剑神震惊。

    “因为你方才夸了那个黑心的蓝衣大汉。”喜鹊对他做了个鬼脸。

    小剑神心碎。

    就这样,或为了馒头,或为了故事,众人纷纷行动起来。不到一下午,喜鹊的棚子中便垒起了高高的草垛。

    她满意地拍拍手,又叉着腰绕步三圈,好好欣赏了一番。

    大致想好要用它们筑个怎样的巢后,终于肯拎起馒头,去找小乞丐们了。

    彼时,他们正相互依偎着,在巷尾睡觉,横七竖八,全无睡相。

    喜鹊笑笑,轻轻把四大袋馒头塞进小人儿堆里藏好,又在每个人的兜里都放了几文钱,最后,她留下一张字条:

    “不为什么,因为天理昭昭,因为有怨报怨,因为老!娘!乐!意!”

    想了想,她又在下面附道:

    “悄悄告诉你们,三里之外,柳树街的玉清酒楼在招工哦,好好干,看好你们!”

    最后一字落笔,喜鹊又在背面画了一幅小像,一群小孩儿围着只喜鹊蹦蹦跳跳。

    她对这画十分满意,连连道了三声“不愧是我”,把字条压在小剑神的打狗棍上,一转身,没了影。

    一路哼着苏北小调,池阙甩着短衫上坠下来的破烂布条,拐了七八个弯,方才到了堆草垛的棚屋面前。

    突然,歌声停住,手里晃悠的布条也垂下来。

    仔细一看,她面前哪还有草垛,分明空无一物。

    那偷草贼竟还胆大妄为地模仿她,在地上画了一幅像:呆头呆脑的喜鹊站在空空的棚子面前炸毛,不染纤尘的神君则坐在一旁品茶看戏。

    “稷!慈!!!!你这个!!!黑心肝的歹毒卑鄙!小人!!”

    “阿池,不可背后语人。”

    稷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咸不淡。

    池阙心中怒气更甚,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两手一拖就要掀翻他的桌子。

    和煦如阳的剑气轻轻抵消了份蛮力,稷慈面不改色,只抬抬下巴:“这茶不错,尝尝?”

    池阙突然笑了,咧出一种灿烂又热烈的笑,她应了声好,利落地抓起茶杯,向稷慈泼去:

    “我瞧着是不错,神君尝尝罢。”

    稷慈眨眨眼,泼来的茶水便散了热度,反向池阙涌去,他脸上仍挂着那孤高样,完全看不出一幅黑心肠。

    池阙闪躲不及,劈头盖脸地挨了一汪清茶。

    茶虽已被化成了凉水,她还是气得够呛,两腿一蹬便往地上躺去:

    “什么鬼扯任务,我不做了!天道爱干嘛干嘛,我就躺在这儿好了,大不了饿死我!”

    稷慈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提了一下,眼里露出几分少年的顽心,嗓音却仍是淡淡的:

    “若是能饿死,你绝不会在此堆草垛。时候尚早,再跑跑也无妨,于身体有益。”

    “不过,我要回神界了。”

    这简单一句,就算是告别了,稷慈的身影慢慢消散。

    池阙正要嚷嚷什么,听到这儿,翻来滚去的动作忽然停下,眉间微微一动,异样的情绪爬上心头。

    但很快那异样便散去,她摇摇头,走向野草地,认命地拔着草。

    想到方才的情绪,她劝起自己来:或许,只是我今日有些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吧。

    就这么想着想着,劝着劝着,大半日已过,再次攒好满满一棚的草垛,她累的不行,大大咧咧往地上一倒。

    就这么挺尸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什么,在短衫里摸来摸去,掏出一张雪白的绢布来。

    她顺手用绢布擦去颈上的汗,又将它举到眼前,绢布洁白如初,替她挡去了一些炙热的阳光。

    绢上一共两行字迹,第一行赫然写着:

    “黑心帝君的任务十二”,那字写得极大,下笔又粗又重,但笔触却苍劲有力,仿佛疾风无可奈何的柏树。

    第二行字则较之更清隽一些,恍若兰骨鹤足,上书:

    “集野草筑巢,草垛数须二十五之上”

    池阙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翻翻白眼腹诽一句:还筑巢呢,我又不是真喜鹊,有草就不错了。

    她从膨起的乱发中摸出一只笔来,又偏头看看一棚子的草,兀自点着头,在第二行字后边添上了一个浓墨重彩的黑圈。

    今日终于可以休息了。

    自从答应了那个黑心的帝君要完成绢布上的事,她就没快活过一天。

    “当时就扔下一句话,说什么绢上事,我以为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没想到是一千条无聊的捉弄,真够黑心的。”

    池阙看着那行清雅的小字,嘟嘟囔囔道:“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想死都这么麻烦。”

    “阿池,虽然我已回神界,但你说话我还是能听到的。”

    她举着的绢上忽然多出一行字,幽清淡雅,是那位神君的手笔。

    “听到又如何?我就骂,你这个无聊至极的黑心鬼!”

    稷慈无话可答。

    在池阙心里,稷慈从剑神变到黑心鬼,中间其实还隔了个“救世神灵”的阶段。

    当年雨中惊鸿一瞥,她并未看清他容颜,还真以为稷慈是什么孤高的剑神。

    在了却所有的怨恨后,她再无所念,潇洒一挥手,抱起石头就往宫里的湖一栽。

    本以为再睁眼便是到阴曹地府去面见阎王爷,可她却又回到了湖边。

    如此抱了又跳,跳了又抱十数次,看着湖边逐渐变得稀少的石头,她若有所思。

    她觉得这湖里一定有鬼,而且还是个善良的好鬼。

    沉思一番,池阙拽住湖边的芦苇狼狈爬起,往湖中大喊三声:

    “阿鬼!我并非不慎失足,是真的不活了!”后再度跳入水中。

    复一睁眼,又见芦苇在月影下摇晃。

    池阙气笑了。

    既然这水鬼不愿再造杀孽,那便换个死法。于是,她来到宫墙边上,胡乱理了理头发,咬咬牙,闭上眼纵身一跃……

    她竟然无师自通了话本中的轻功!自此,无论是城楼还是高山,都奈何不了她了。

    一次挥匕自刎后,池阙看着转瞬间长好的伤口,有些泄气。

    怎么就连死都不行呢。

    是不是天神觉得,我身上的罪孽太过深重,不可就此往生?

    她心中念着这句话,随便找了家酒楼,喝得酩酊大醉,席地而眠,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只见一具干瘪瘦弱的身躯蓦地被扔在草塌上,震得床榻“嘎吱”几声响,响动后,又很快归于寂静。

    原来,那塌上人双眼空洞,早已断气,不会再挣扎,也就不会再发响。

    池阙有些呆愣,垂眸看去,眨了眨眼。

    这人早已死透,但看着这苍白枯瘦的脸,又好像……有些眼熟。

    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

    突然,门被推开,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姑娘冲了进来,她似乎没看到池阙,入门便直奔床榻。

    见了床上之人,小姑娘大惊失色,尖声叫着:“母亲!!”便要扑上塌去。

    一双手却不知从何而来,大力地扣住她肩膀,把她强行按入塌旁的木柜中。

    小姑娘奋力挣扎,声音嘶哑,四肢却被制住,污臭的布团入口,逼的她喊也喊不出声。

    恍然间,池阙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怨灵,附身在了小姑娘身上,随她缩在柜中,听见身后人压抑的低喘。

    门再次被打开,一道声音隐约传来:

    “如何?”

    “禀陛下,池家人已屠杀殆尽,奴按照神赐宝书所言,取了他们的心头血炼成蛊虫,那蛊虫可摄人心魄,让人言听计从,定能保陛下万世无忧。”

    “嗯,那孽种找到没?她身上的池家血可不一般,必须抓活的。”

    “小公主已然找到了,在宫中安养。”

    “别让她察觉异样,就说她母妃病逝了,侯家那小子,对她情根深种,她可死不得,孤还要侯君素的臣心呢。”

    “陛下,奴取了池家所有人的喉骨,炖出一碗忘言汤,早间公主已尽数服下,如此,她体内的蛊就能在新婚之夜进到侯家少爷心口之中。”

    那是……萧景栖的声音!

    脑中混沌,池阙心里却一直在想:这塌上人,她好像是认得的。

    是谁呢……她是谁……

    一种恶心又恐惧的情绪袭上心头,池阙忽然开始剧烈地干呕,像是要把肝胆都一同吐出来。

    身后人怕她惊动萧景栖,只得立掌作刃,在颈间一劈。

    终于,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猛地,池阙从噩梦中惊起。

    看着手上再次长好的伤口,她终于明白,无论如何,自己是真的死不成了。

    池阙的眼神突然变得阴翳,手也缓缓伸向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呲……”

    扎根在皮肤上的疤被强行撕下来,连着皮带着肉,狠狠扯下去,伤口那种火烧一样的痛楚顺着血脉蔓延到心里,一钻进心口就突然化成了巨石,就这么重重压着心,让它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变得很累,很累。

    累得让人不想再站起来,也没办法再站起来。

    不知道是太疼了还是太恨了,池阙握拳砸向地面,不知痛似的,砸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这些年的痛苦都发泄出来。

    那些不敢入眠的夜晚、提心吊胆的试探。

    那些虚以委蛇的交谈、故作乖巧的姿态。

    那些不能对外人言的仇恨,和萧景栖微笑的眼睛。

    那些无数昏死过去又清醒过来的瞬间。

    她砸着砸着,想起了母亲。

    想起她温柔的声音,想起她端来的糖水,也想起,那个雨夜,母亲像是砧板上濒死的鱼,任人宰割,她眼见仇人就在跟前,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时她只有八岁。

    而如今,她已十之又五,能握紧手中的短匕,替母亲和族人报仇了。

    报仇?她浑浑噩噩的想,还没完。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该为族人们的鲜血付出代价,可那人还恬不知耻地活在世上。

    池阙扶着门框站起,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脑中尖锐的痛苦并未随梦境散去,搅得她神志模糊,几乎是胡乱在街上跑着。

    她很想看看四周,但头实在太疼,眼前一片昏暗。

    倏忽之间,她足下一绊。

    不好,莫不是跑到谁家里去了,怎得还有门槛,她心道。

    随着一声裙角撕裂的声音响起,她重重摔在了地上。

    肩头传来一阵剧痛,逼得她清醒了几分,便抬头望去……

    数百盏长明灯齐列,灯后,一座神像独立殿中,垂眼看着这无数的供奉,遥远又冷漠。

    还好,不是别人家,只是一座灯火长明的神祠,她看着神像长袍上的金印,心想:还是那位帝君的神祠。

    听说诸神帝君稷慈的神祠最是灵验,只是不知能不能全了她的心愿,帮她报仇。

    池阙越想越觉得可行,既然是个灵验的神,想必不会对祈愿置若罔闻。

    于是她立刻站起,走向神像前的蒲团,重重跪下,极虔诚地拜了三拜,每一下都磕出了声响。

    她在心中默念:求神君为我池家雪恨。

    念完,她就这么缩成一团,静静地伏在蒲团上,等了很久,很久。

    直到灯烛落了十五滴蜡泪,她才直起身来。

    也算是很心诚了。

    她从袖中抖出短匕,闭眼刺向喉间。

    可惜,一阵剧痛后,血肉缓缓愈合,那勃勃生机竟是直接将匕首推出,让池阙猛地喘了一口气,咳嗽不止。

    她笑了起来,觉得自己真是无能,仇人就在眼前却杀不掉,竟然还妄想祈神相助。

    这位帝君想来是很忙的,怎么会有空来帮她呢。

    她笑着笑着,眼底却又流下泪来,满肚子的委屈实在憋不住:

    “若非我……若非我出生时的异象,母亲一族的血脉就不会被他发现,阿姊、大伯、姑姑、他们百十口人就不会死,尸身也不会被炼成蛊虫,去毒杀那些大臣。”

    “若不是我,所有人都还活着。”

    “我杀了他,说要报仇……我说他残暴不仁,害得天下生灵涂炭,我说他该死……可是最该死的,难道不是我自己吗?”

    她突然发了狠,头一下一下重重地磕在地上。

    久未饮水,喉咙早已嘶哑,她却还是执拗地说着:

    “若非我懦弱无能,迟迟找不到杀他的机会,顾家、王家、还有……侯家,又怎么会被杀得近乎灭门?”

    “我知,这世上有神明,不求天神能宽恕罪孽,让我往生极乐,我只求一死。”

    “哪怕生生世世为畜,受剖心剜骨之苦,我也不想再停留在这一世。”

    到最后,她已哭得说不出话:

    “只求神君,赐我一死。”

    这句话几乎是从嘴里挤出来的,因为她知道,这没有用,不会有人听到的,不会有人到这山中的偏僻神祠里听她碎碎念。

    可是,一声叹息自头顶传来,打破祠中的长寂。

    池阙的动作遽然停住,颤抖着抬眼望去,只见殿中那塑像金身孤高地立着,眼眸低垂,饱含悲悯。

    簇…簇……

    一袭身影自神像后信步而出。

    那人足踩织金云履,腰佩冰清长剑,蓝青色的外袍并未系紧,只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掩映间露出月白的里衣。

    他走得十分散漫,但背脊直挺,像是山间倨傲的青柏,又像冬日凌霜的寒梅。

    池阙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她认真地拜了下去。

    报仇是她毕生所愿,杀萧景栖的时候她没有半分手软,此刻,她也拜得极为虔诚,誓要诛尽所有有罪之人。

    包括自己。

    面前的神君低头看向这端端正正跪着的小姑娘,却不发一言,眼中透着几分疏离。

    正当池阙以为希望又要破灭时,有什么轻轻抚上了她发顶,熟悉的暖意传来。

    那是,神明的掌心。

    泪水溢满了池阙的眼眶,她艰难搅动着舌根,压下嗓子的肿痛,正欲开口。

    “当啷!”

    不知从何而来的铃声响起,如山涧击石,面前的身影也随之寸寸龟裂,散作一团云烟。

    池阙心里像是空了一下,连忙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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