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死楼

    “是,寻剑者当中,有五洲各修仙门派的弟子,这几日有好些修仙者入城寻人,但都没看到有出来。”江珩答。

    “还有一点,‘城中传言四起’,这是谁传的,有多少人知道池中有剑的事情?”

    江珩挠挠头,掰着指头数起来:

    “神界知道此事的,有封印恶龙的山神、帝君……还有我们神罚司的几位神君,至于是谁传的,这个不知道,或许是当年山神施行封印时走漏了风声,叫凡人知道了。”

    若真是这样,传言就不会在近百年才出现了,池阙心想。

    “好吧,那我进去看看。”

    她从来不是什么犹豫的性子,想知道的既然都问完了,索性两手一拍,潇洒道。

    “先等等!凡人修真门派里威望最甚的万剑宗也派了两个人来,为保安全,你和他们一起去。”

    说着,江珩打了个响指:

    “孩儿们!”

    他身侧茂密的丛林中,忽然有响动传来,片刻后,两道身影窜出。

    “神君。”一男一女齐身行礼。

    他摆摆手,向池阙一一介绍:“这位是万剑宗掌门首徒,东洲虞家,虞砚山。”

    话落,那二人中负剑的女修向池阙微一点头,她着了身灰白色的道袍,又有一双孤傲的丹凤眼,显得整个人有些冷淡。

    一根同色的发带缓缓垂下,飘至她身前,虞砚山用余光瞥了一眼,却并没有抬手整理,而是不易觉察地微昂头顶,让发带自行回落。

    这一低一昂之间,颇有名士的潇洒。

    池阙以前在宫中时也曾听过这东洲虞家,此族多出少年天才,短短数百年便有三人以剑证道飞升。

    她也轻轻颔首,算是和虞砚山打了个招呼,顺便看到了江珩那小小的身影。

    江珩年纪轻,个头并不高,抬头看着她们二人,举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看看池阙,又看看虞砚山,便又转向虞砚山身边人:

    “这位是她的同门师弟,南洲谢家……”

    那少年抢道:“谢梧君!梧桐的梧,君子的君!”

    少年负手而立,身着淡紫绸衫,腰负皮质束带,带上还挂着个温润透亮的玉佩。下摆无此束缚,飘摇风中,在阳光下显出隐约的暗纹,那是象征南洲谢家嫡系的族印,敢把族印纹遍整件长袍的,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人。

    他扬手向池阙挥了挥,露出一抹灿烂的笑:“还未问及仙长尊名?”

    池阙自小在宫中学着认识天下五洲的世家贵族,此时她逆着光看向谢梧君,眯了眯眼,端详着这紫衣紫冠和那腰间的美玉。

    这样好的玉,定然是出自百年前天下闻名却隐退山中不出的池家。

    片刻后,她也笑道:“幸会,并非仙长,乃是一介凡人,我叫池阙。”

    她抱拳见礼,自称是一法力不济的散修,侥幸识得北珩神君,学了些保命的法子。

    虞砚山和谢梧君皆是世家的好孩子,闻此,也并未有鄙夷的神色,更是在听池阙说冒险入城是为了寻一位友人踪迹后,眼底冒出些欣赏。

    “道友重情重义,不顾自身安危,乃我辈修士之典范。”

    虞砚山一看就是在宗门中当久了大师姐,面冷心热,和煦有礼,话语间还透出几分掌门人的沉稳。

    池阙不好意思地笑笑,并未接话承下这段夸赞,转而问起万剑宗来。

    “原来二位入城,也是为了寻人。”

    她说着,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面前二人,宫中多年,这种谨慎几乎成了她的本能。

    虞砚山,看似孤漠,实则对宗门师兄弟很是挂怀,谢梧君则张扬又洒脱,脸上总是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但这笑却总是透不到眼底里去。

    这对同门,还真是一点都不像。

    池阙收回窥探之心,暗自啐了口自己这莫名其妙的防备。她上前几步和虞砚山并肩而行,谢梧君散漫地跟在身后。

    就这样,三人一同进了那锦城。

    ………

    刚入城,谢梧君就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这是什么鬼地方!”

    池阙十分赞同:“街道空落,迷雾重重,阴气逼人,的确是‘鬼地方’。”

    说完,背上有股莫名的寒意传来。

    她心底的不安更重,挥手驱散空气中迷蒙的雾,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一处暂时的容身之所。

    于是,在一片死寂与荒芜中找了半天,一阵妖风吹过,她看到了——一家酒楼

    是的,酒楼。

    那楼装修华丽、精致典雅,最重要的是,上面坐满了人。

    人群中,有小厮奔忙上菜,人手三盘珍馐美味,忙得脚不沾地,他们身上的短襟也被半脱下来系在腰间,肩上虽随手挂了擦汗的麻布,但根本顾不上擦。

    等等,汗?

    此地阴寒湿冷,修仙之人尚觉得有些难耐,寻常人不添衣服反把上衫脱了,竟然毫无所感,还能淌下汗来。

    虞砚山柳眉一拧,将负在身后的重剑取下,拨开摇晃的剑穗,将剑稳稳握在手心。

    剑穗乖巧地悬在空中,像是有些怕主人。

    谢梧君负手站着,偏头看向这淡紫色的小玩意儿,觉得有趣,便曲指拨了拨。

    一下又一下,搅得它晃晃悠悠,头晕目眩。

    池阙垂眸发现了这个细节,压压几欲上扬的嘴角:这两位之间,好像不一般。

    她抬手摸着下巴,作沉思状:“二位仙长,那咱要进去看看吗?”

    虞砚山无情地拂袖,干脆利落挡开谢梧君的动作,又向池阙点了点头:

    “此处迥异,恐怕城中事与之脱不了关系。”

    谢梧君吃瘪,悻悻收回手,眉眼耷拉起来,那双含情的桃花眼让他看起来像只委屈的小狐狸。

    噢,看这八尺之高的身材,应该说是大狐狸。

    池阙的嘴角又有扬起的趋势,她清了清嗓子:“那么,我们进去吧。”

    再不进去,她真的有点想给这二人画几幅小像,放到书局当新奇的画本子卖卖看。

    画本子的两位主人公担心池阙的法力,便领先两步,挡在她身前踏进楼中。

    足下刚沾此地,三人便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好冷,不仅是冷,还有静。

    静得像是死地。

    明明各处都是雅间,屏风之上也有人影晃动,顾客们却都默契地一声不响。

    人满为患的楼里,只余下小厮奔走的声音,森严又诡异。

    三人纷纷看向这古怪中心立着的人,他一身乌袍,衣上堆叠着铜钱锦纹,正低首拨弄算珠,想来是这店的掌柜。

    嗤……嗤……

    算珠在他手中灵巧地滚着,那脆响在满楼静谧中尤为惊悚,池阙脑中的弦随之绷起。

    一杆翠绿的竹枝蓦然出现在手中。

    这是池阙的剑,她有些紧张,念咒召出来的——其实那也算不得剑,只是条颇有灵性的竹枝,稷慈折的。

    她定了定心,执竹在红木制的地板上轻轻一敲。

    “咚。”

    掌柜终于抬起头来。

    见着三位神仙一样的人儿,他仿佛看到了缓缓走来的金元宝,立刻堆起满脸的笑,迎上来:

    “几位贵客,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谢梧君端起一幅公子哥模样,两手抖抖那绸缎做的衣摆,不经意间露出腰上的美玉,引得掌柜两眼发亮。

    “找间上好的包厢,安静点的……”

    他说到一半,又随手将宝玉甩了甩,道出那句掌柜期望已久的话:

    “小爷,有的是钱。”

    池阙嘴角一抽,分不清这是真的还是演的,虞砚山则司空见惯,配合着他,扬袖露出长剑来。

    那剑柄上镶着颗极其扎眼的东珠,掌柜见了心花怒放,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

    “得嘞!小二!小二!领三位贵客上楼!”

    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蹿出个人来,他满头热汗,刚抬回一摞盘子放下,很是热情:“几位随我来,必叫贵客们满意!”

    三人便跟在他身后,绕过层叠错落的诸多雅间,转身上楼。

    不一会儿,小厮领他们走进一间清幽的包厢中,只道了声“请”,便躬身将门一关,走了。

    见他足下不停,急急下楼,虞砚山当即设下了隔音法阵,池阙则谨慎地推开轩窗查看。

    确保一切无虞后,二人皆舒了一口气。

    谢梧君懒洋洋倚在窗边,一腿长伸,一腿微曲,手随意搭于膝上。他两指捻搓几下,打量完四周,笑道:

    “有意思,菜都没点,请个什么?”

    虞砚山安然跪坐,灰白色的道袍有些宽大,掩住了双腿,也衬出那端方有礼的修养,她瞥了一眼谢梧君那坐姿,又敛起双目,不愿多看。

    池阙拍拍衣裙,随意盘腿坐下:

    “是很有意思,先不说那满满一堂沉默的顾客,光看楼中陈设,就能感觉到不对,这楼……”

    “太豪奢了。”

    谢梧君随手摇着杯中酒,看着剔透的玉杯,接了一句。

    “的确,此处荒芜,这楼却异常豪奢,必有古怪……两位且看。”

    虞砚山自袖中取出一个法器来:

    “此为传音螺,一子一母,母螺可窥子之声,子螺却毫无所感。”

    “我猜,砚山姐姐早就把子螺放到它该待的地方了。”

    池阙双手托腮,对着虞砚山眨眨眼。

    虞砚山看向她,眉眼微微一弯,语气也少见地温柔起来:

    “嗯,方才师弟与掌柜攀谈时,我已将子螺塞到了掌柜身上。”

    池阙点头笑了笑。

    这位万剑宗首徒,确实当得起一声师姐,温润和蔼,让人如沐春风。

    待虞砚山启动螺上的传音法阵后,三人凝神凑到一块儿,对着母螺细细听去。

    只见那螺身震颤两下,果然有说话声传来:

    “又是那什么修仙的,还一次性来三个”

    是掌柜的声音。

    “可不是!扎着堆往这儿跑!”

    有人应和着掌柜说了起来,但这声音很陌生,根本听不出是谁。

    “哎哎,瞧见那为首的女修没,那道袍,可是万剑宗的!”一道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出片刻,店小二也加入了这场对话。

    “管他什么万剑宗千剑派,还不是求着喊着来我们这儿寻剑。”那人有些鄙夷地说。

    掌柜并未接茬,对着小厮骂了起来:“来福,你在这儿躲懒呢吧?还不赶紧去看看醋鱼好了没,若是让贵客等久了,你担得起吗?”

    店小二连声道了几声“是是”,走开了。

    掌柜骂走了搭腔的,又觉得无聊,与身旁那人说起闲话:“话说,我这雅间屏风用的可是那鳞丝?”

    那人答:“自然是了,如今城里最时兴的可不就是它,据说啊,城主前几日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府里都备好棺材等他咽气了,是他女儿舍不得放弃,听江湖术士所言,给他穿了这鳞丝,只一日,他这病竟然就好了!”

    “我还听说,有人穿这鳞丝所绣的衣袍入京科考,竟一举得中!”掌柜压低了声音。

    “就是,真神了!还有人穿它行采花之道,本来是被官府拿了,要问斩呢,结果你说奇不奇怪,那采花贼竟是中洲人,他遣还中洲后,恰好碰上了新君继位,大赦天下!”

    掌柜的似乎是拍了拍那人的肩:“哎呀,你就说我吧,你把这黑袍送来才半日不到,这不,来了个公子哥儿!下次若要买丝,我定还是找你,欧阳老兄,你可要给我留好货,不是鳞丝,我可不要!”

    “诶,包我身上,你放心等货就是!”

    空气中莫名出现无形的扰动,传音螺不稳地晃动两下,竟是爆裂开来。

    谈话声就此终止。

    看着地上残余的碎片,虞砚山背上泛起一身冷汗,她语气严肃,蓦然执剑而起: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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