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邵凌波回房时,瞧见水中意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书念念有词。
见他回来,她慌不迭地将书藏在枕下,笑道:“王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我叫人服侍你沐浴。”
“我沐浴过了,你看的什么书?”
水中意不自然地笑道:“无聊的话本子,打发时间罢了。王爷要看,明日我给你找两本好的。”
她说着就往被子里一缩,他倏地凑近,一股好闻的青木香将她包围。水中意脸热心态,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枕下的书已经被他拿走了。
她要抢又不敢,只慌忙解释道:“我不过是有些想念爹娘,翻一翻他们留下来的东西,聊做安慰,没有别的用意。”
邵凌波不答,一页一页翻过去。
那是燕霄写的行医笔录之一,一整本都是关于失眠病人的用药调整以及病情记录。
起初尚是“偶有失眠、食欲不振”,后来渐渐成了“每夜失眠至三更,模糊睡两个时辰,心烦意乱,食不下咽”,再后来是“神志偶有模糊,言语混乱”……
泛黄的纸张上,一字一句,都是医者的无奈与挣扎。他竭尽全力想要从阎王手里将病人抢回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在痛苦的泥淖中越陷越深,终至湮没。
最后一页只有一个墨点,似乎被水洇开了,有些模糊。
纵使提前知晓结局,一页一页翻到结局,心还是沉到了谷底。邵凌波将本子还给她,佯装无所谓地笑道:“看见了么?前人走过的路,还挣扎什么?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水中意嘴巴张张合合,不知道说什么好。
熄了灯,屋子里一片阒寂,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成亲是大事,原应去二老坟前告知一声的。只因那时你在水家,我也不便提起。左右这几日无事,我陪你回古水村一趟吧。”
水中意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吸了吸鼻子,还是带了哭腔:“不用了,他们的坟是空的……衣冠冢。”
邵凌波待要问下去时,她已哭得难以自抑,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怕泄出声音被人听见,索性连头也蒙上。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冷漠以待视而不见,可是她的每一声低泣都像是一根针,深深刺入他的心里。终是忍不住,他下床点了灯,将帕子塞到她的手里,又把被子往下拉一些。
水中意看见继父遗物,本就有些伤怀,他那几句话更让她觉得难过不已。他宽厚的肩膀靠过来时,她不及多想,就靠了上去,一手以帕掩面,一手揪住他的衣襟,伤心之下,直哭得气堵声噎。
邵凌波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不曾想过,她对他会有这样深重的依赖。她发丝的馨香涌入鼻尖,纤柔的身子靠在他怀里,这情形幻想过无数次,真正到来时,只觉得美好得不真实。
他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她依偎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止住哭声,轻声说道:“十四岁那年春天,时疫很凶猛,屋外挤满了求救的村民。爹爹怕我和哥哥被传染,将我们锁在屋里不许出来。他和娘给村民们熬药,照顾他们,谁知他们自己也感染了,病势沉重却还是坚持去山上采摘药草,再也没有回来……”
邵凌波记得四年前那场令人胆寒的瘟疫,所到之处,人们闻风而倒。不明不白就起了高烧,身体一点一点溃烂,外面每烂一分,内里的剧痛就成倍增加,许多人疼得受不了,干脆连药也不喝了,选择自戕结束痛苦。
也是那一年的瘟疫,加剧了皇上的病情,本就睡眠不好,又日夜忧心操劳。疫情过后,皇上下令对所有奋不顾身的医者予以奖励,以身殉职者的后代,亦加以照管抚养。燕霄和段清如因失足殒命,竟未被上报。
可怜她小小年纪,不仅承受了父母同时离去的悲痛,连应有的嘉奖抚慰也没有得到半分。自责涌上心间,他对他们兄妹再付出多少,都是应该的。
他看着她通红的泪眼,蓦地下定了决心。
水中意平静下来,抽泣道:“我倒是想去外祖坟前祭拜一番,只是年岁日久,恍惚记得他们的坟在云梦山附近,不知还能不能寻到。”
邵凌波递过一杯水:“这件事交给我,你不必想了,早些睡吧。”
水中意喝了水,复又躺下。
就在邵凌波以为她睡熟时,她忽然又爬起来,冲他扑闪着眼睛说道:“王爷,夜里若是睡不好,你可以翻身,随便翻都没事,我不怕吵的。”
邵凌波不料她说出这句话来,半晌没有作声。
水中意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红着脸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邵凌波如被火烫,要缩回手去,她却固执地不肯放开。
她就那样直直地望着他,一字一句说道:“爹娘去的时候,我年纪小,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我长大了,可以保护好重要的人。我会想到法子的,请你相信我。”
邵凌波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糨糊盆,什么滋味都有。这些年来因为疾病滋生的怨怼忧虑、绝望崩溃,似乎在她的言语里都消解了。
良久,他终于整理好情绪,抽回手淡然地说道:“有件事我瞒了你。我答应娶你,是因为梅驸马。”
“梅问岭?”
“嗯,他求我娶你。两年之后,你与他双宿双飞,我要到属于我的东西,咱们便两清了。所以……”
他嗓子哽得生疼,面上却平静得近乎麻木,淡淡说道:“你不必对我用心,白费力气。”
笑容凝固在了水中意的脸上,她呆呆地坐着,方才带着些娇羞的脸色变得惨白。
邵凌波不忍再看下去,轻声说道:“新婚期间需要掩人耳目,这几日暂且歇在一处,往后我便到前院去。这两年之中,这屋子归你做主,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太妃开口,诸事随意即可。”
这几日每到三更天,他就头痛得恨不能去撞墙,那样狼狈不堪的时刻,他不想让她看见。
“你对我好,对哥哥好,也是因为与梅问岭有约在先?”
“是。”
他强迫自己跟她对视,看着她眼里的神采一点一点熄灭,却如嗜血的魔鬼,说出来的话冷冽如刀:“都是一场交易罢了,不要入戏太深。”
水中意木然地点点头,自嘲道:“王爷该早些说的。我一直以为是我勉强了王爷,害我不安许久。”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邵凌波果然不再往后院来。除了回门那一日,两人扮演了大半日的恩爱夫妻,其余日子连照面都很少打,迫不得已时也只是令鸣钟和鼓舞来传个话。
他似乎又回到了单身时的生活,日日欢宴夜夜笙歌,身旁美女左拥右抱,好不潇洒快活。
下人们看水中意的眼神都变了,带着些心照不宣的同情。
水中意也不理会,每日只是跟着太妃学习打理府内事务,学着跟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礼仪规矩,还要看账册,忙得不可开交。
夜里,则将能找到的关于睡眠的医书都找来,对照着燕霄的笔记,大胆地融合自己的想法,开了新的方子,偷偷让太妃拿去找太医问询。
她打定主意,无论他与梅问岭怎么协商的,她与燕逢春总算是因为邵凌波才得以安身立命,就当是投桃报李,也要为他的病情做些事才能安心。
连燕逢春都有些看不下去:“他待你那般冷淡,你倒这样上心。”
水中意淡淡瞥一眼:“哥哥怕是忘了,起初你对娘冷淡无礼时,她也是这样帮着爹爹给你找药方的。”
燕逢春语塞:“那怎么一样……”
太妃看在眼里,亦疼在心里,背过人就骂邵凌波没良心,骂完又心疼得掉眼泪。她自觉与儿子换位置,一样左右为难,只好加倍地待水中意好。
婆媳两个愈发亲近,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可是只要话题靠近王爷的病情,太妃就沉默不语。
转眼到了乞巧节,采葵是淘气爱玩的,与多喜比赛抓蜘蛛织网,直找到黄昏也没抓住一个,不肯服输,夜里提着灯笼又去找。水中意也不管,任凭她去闹。
夜深了,采葵一身露水从外面进来了,悄声与采兰耳语几句。水中意捧着医书,眼皮也没抬问道:“你俩说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采葵低声说道:“王妃,您瞧这怪不怪?深更半夜的,王爷都歇下了,鸣钟和鼓舞在廊下抹眼泪,也没听说他们挨罚呀。”
“有这等事?”水中意思索片刻嘱咐道,“采兰,你去悄悄将他俩叫来。”
不多会儿,采兰就进来了:“王妃,他们在外间候着了。我只说是王妃有笔账不清楚,问问他们。”
水中意递过一个赞赏的眼神:“你俩守好门,不许人靠近。”
鼓舞和鸣钟都蔫蔫儿的,见水中意出来,连忙打起精神:“王妃,您找我们?”
水中意一反往日的温和,冷冷问道:“今日给王爷侍寝的还是那个叫玉兰的吗?”
鸣钟和鼓舞对视一眼,都点点头。
“好哇,”水中意拍案而起,“我倒要看看,她有几个鼻子几个眼,能迷得王爷宠妾灭妻,几次三番我都不理会,越发上脸了。”
说着就要往前院去。
慌得鸣钟和鼓舞连忙跪下劝阻,水中意只是不听:“反了天了,我堂堂广陵王妃,大节下的,想见王爷一面都难于上青天。”
鸣钟慌不迭说道:“王妃,王妃,王爷他并没有让玉兰姑娘侍寝,那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