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黎簇晃神的功夫，男人胡乱踢打着，恰好踹到黎簇曾在墓道中险些被炸断的膝盖。

    小时候恢复快没什么不良反应，如今年纪渐长，阴雨天里，膝盖疼得钻心。

    他闷哼一声脱力跪在地上，被男人抓着手臂甩开，接着便是无眼的拳脚铺天盖地地落下。

    他像小时候每一次挨打一般迅速抱头护着自己，直到男人打累了，又怕把黎簇真的打死，于是停了手将他丢出门去。

    黎簇躺在楼道里望着洒进来的月光，他的心静极了。

    他干涉不了过去，何况这不过是个臆想的幻境，他浑浑噩噩游走在大街上，望着街市中熙熙攘攘的人流，以及路边烧烤香气，忽然觉得腹下饥肠辘辘，可摸了摸衣服口袋，钱包不知所踪。

    他静静坐在路边，揉了揉被男人打伤的头皮，心想着他这个爹下手可真狠呐，正想着，脸忽然一冰，他被吓得骤然清醒，一抬眼便对上了那双干净的眸子。

    “吴邪？”他呆呆望着他，半晌也没接过后者递来的可乐。

    吴邪没好气地将冰可乐丢到他怀里，道：“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当然，就你这讨打的性子，被人打了也不算奇怪。”

    他离他半米远，坐在马路牙子上，噗嗤一声打开了可乐。

    黎簇揉了揉眼睛，确信面前人是吴邪后没忍住咧开嘴角，“怎么，你跟踪我？”

    吴邪立刻炸毛站了起来，“我？跟踪你？！我就多余可怜你，还给你买可乐！”

    他转身就走，又被黎簇喊住：“哎，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走。”

    他软下声音撒着娇，“我身上好疼，走不动了，吴邪，你救救我吧。”

    心善的小狗回头瞥了他一眼，黎簇现在身上的伤着实有些吓到他，否则也不会主动靠近，他头上开了个口子，血染红了半边脸，偏偏这家伙满不在乎生死一般，甚至都没找块布按一按。

    吴邪回到方才的位置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递了过去，“擦擦吧，看着怪吓人的。”

    这家伙这样都还能谈笑风生，看着不像一般人啊。

    吴邪是个十分复杂的人，既十分慕强，又见不得弱者被磋磨，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颗经不起试探的好奇心，黎簇的种种神秘感都让他忍不住想要接近。

    “你……到北京来做什么？”吴邪问道。

    黎簇反问：“认亲。该我问你了，你到北京来做什么？”

    吴邪一哽，认亲被人赶出来还打了一顿，难道是家人不要他了，心里正想着，嘴里答道：“我爸带我到北京走亲戚。”

    提到父亲，黎簇兀自笑了几声，没再说话。

    喝几口可乐，吴邪又问：“说说吧，你说我十几年后……是什么意思？”

    黎簇呆了呆，旋即低头笑道：“你来，就是问这个？”

    “不然呢？我是尊佛吗大发慈悲坐在这陪你吹冷风？”

    不理会吴邪的吐槽，黎簇将湿发撩到脑后，流血的缘故让他此时有些昏沉，路过的行人时不时打量着他，皆是露出畏惧、嫌弃的神色来。

    黎簇自顾自地开口：“我那么奇怪，你就不怕我吗？”

    吴邪静静看着他，犹豫了一瞬，又说：“我也不知道……好吧，其实我昨晚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了你。”

    “我？”

    “算了不说了。”

    “喂，不带这样的！”

    吴邪纠结着闭了嘴，不愿再往下说，黎簇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怔，旋即望着吴邪笑了起来。

    “哥哥，我就要走了，你会记得我吗？”

    黎簇伸手摸向那看不见的花海，听见吴邪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什么意思……你要走？要去哪？还会回来吗？”

    黎簇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大概不会了，也许有缘，我们还会在未来见面的，我在未来等你啊。”

    黎簇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回到现实，可他忽然有些舍不得了。

    原本留在年少的吴邪身边只是为了恶心他、捉弄他，却没想到自己才是那个越陷越深的人，如今他把游戏玩出了bug，已经逐渐迷失在虚幻的世界里。

    过了几日回到浙大，他给吴邪打了个电话，邀请他出来吃烧烤，点了一扎啤酒放在腿边，给吴邪灌了不少，河边的风一吹，人便有几分微醺。

    “吴邪，也许有一天我会忽然消失，我是说如果……你会记得我吗，你会一直把我记在心里吗？”

    “为什么又这么说，你到底要去哪？”吴邪警觉地竖起耳朵，又愤愤道，“你这家伙，我又没有老年痴呆，当然会记得你啊。”

    顿了顿，不知是不是酒精迷惑了神经，他竟补了句。

    “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把你忘了，我也会一直记得你！”

    一时间，黎簇失声笑了几下，又忽然眼里发热，有几分难以遏制的伤情浮上心头。

    他手指轻敲酒瓶，轻轻碰了碰吴邪手里啤酒，说：“都在酒里。”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围着吴邪转，仿佛他是世界的中心，仿佛是一轮永不熄灭的太阳。

    从前无数次午夜梦醒，他喘着粗气慌张寻找开灯的拉绳，直到昏黄明亮的灯光将整个屋子照亮，逼仄的环境下逐渐升温，他才缓了口气，坐直身子给自己倒杯水。

    他梦到吴邪开车载着他行驶在荒凉沙漠上，九头蛇柏从地面钻出，重重敲击着他们的车窗，他被吓得几乎要趴在吴邪的身上，却倏忽之间望见了他那双时而戏谑又时而坚定严肃的眼神。

    ——我是来带你出去的。

    ——把眼睛闭上。

    ——跟着我，不用怕。

    就如同现在这般，微醺后的他，眉眼弯着好看的弧度，眼神却依旧定定落在黎簇身上，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十几年后的吴邪。

    “吴邪？你是吴邪？”他痴痴开口问着，似是被酒劲蒙蔽心神。

    那青年用手指敲了敲手中的啤酒瓶，不置可否。

    于是晚星坠入湖泊，在风声中，花海摇曳，黎簇返回应存之地。

    ——

    从拉萨回来，黎簇马不停蹄去了福建雨村，此刻正是大年三十，村子里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黎簇坐在吴邪家门口台阶上，听着不远处村子里热热闹闹的炮仗声，心里却安静极了，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几千里来见吴邪，是否是件正确的事。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一回头，正是吴邪。

    他披了件黑色袄子，手里提着一串葡萄，距离黎簇三两步时，喊了句：“喂！”

    然后像喂食小狗一般丢出一颗葡萄，而黎簇顺势接了下来含在嘴里，两人双双愣住，也没想到一次就中了，仿佛练习了千百遍般熟稔。

    黎簇下意识嚼了起来，吴邪在他身边坐下，无语道：“你有病啊，你怎么不吐皮？”

    “你没洗吗？”黎簇眯着眼睛懒懒地看向吴邪，反问道。

    谁知吴邪搓了搓手，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是啊，大冬天的洗东西多麻烦。”

    “你怎么这么不讲究……”黎簇颇为嫌弃地想要吐出来，想了想还是算了。

    吴邪撇嘴笑了笑，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怎么？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没让那位给你洗？”黎簇眯眼看他，自顾自从他手中摘下一颗葡萄，径直丢进自己嘴里。

    吴邪轻笑一声目视远方，道：“总不能什么事都麻烦小哥，他又不欠我的，你说是吧。”

    黎簇与吴邪对视一眼，咬肌鼓了一鼓，又忽然间也笑了起来，他意味深长地叹口气道：“对啊，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的。”

    四目相视，吴邪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一些从未见过的画面，他盯着黎簇出了神，直到黎簇没好气骂了他一句：“你有病吧，盯着我干嘛？”

    “看你长得帅，多看几眼不行啊？”

    听了吴邪这话，黎簇险些将嘴里的葡萄喷出来，他嘴里被塞得鼓鼓囊囊，用不太清晰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有病。”

    还不等吴邪反驳，屋子里传来了胖子招呼的声音。

    “天真！快进来！晚会开始了！”

    吴邪拍了拍黎簇的肩膀，拢着身上的棉衣起身往回走，直到站在屋子门口才顿住脚步，房间里暖洋洋的灯光将他紧紧包裹，可那光被他的身体挡了大半，那份温暖也似乎只容得下他一人，灯火落在黎簇的眼中，像是星星碎在了井里，那颗深爱着月亮的星子，从始至终都只感受到月亮对每颗星星一视同仁的博爱。

    吴邪他啊，永远都站在光里。

    “回去吧，”吴邪用下巴点了点黎簇，“去你们小孩们爱去的地儿。”

    黎簇面上一抽正欲开口反驳，屋子里走出一个清隽的人影，那人穿着薄薄的衣衫，面色比夜里的风还要冷，眼神却柔柔地落在吴邪身上。

    黎簇差一点点忘记，任何星子在太阳的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就像萤火又怎能与皓月争辉。

    黎簇无奈又自嘲地叹口气，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便听见身后响起了吴邪的声音：“黎簇，我确实欠了你一样东西。”

    黎簇的动作猛然一顿，没有回头，又听吴邪继续说：“可恐怕我这辈子也无法还给你了，若你能自己想通、放下，那便再好不过了。”

    是啊，你欠了我你自己。

    你无法还我，我也无法忘怀，那么，就这样吧吴邪，只当过往种种皆是黄粱一梦罢。

    “吴邪，从今往后，你我两清了。”

    青年孤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村口，直到完完全全隐藏于夜幕之下，吴邪才悄悄望了一眼，小哥将暖水袋塞到吴邪的手中，小心地拾起他的手放在嘴边哈气。

    屋子里又听见胖子吆喝的声音：“我去，这晚会放的啥啊，一点也不好看，要不……让咱花儿爷给露一手？”

    还不等解雨臣推辞，那边的黑瞎子已经开始鼓掌起哄了，秀秀见状也跟着胖子吆喝起来。

    “来一个！来一个！”

    吴邪看着闹成一团的众人，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再看了眼身旁同样有些无奈的小哥，一切还是熟悉的味道。

    后来某次醉酒，吴邪趴在楼外楼的栏杆上说醉话，说他这辈子做得最蠢的决定就是把黎簇拉入局中，可这话不偏不倚刚好被另一个包厢的黎簇听了去，免不了一顿阴阳怪气，两人又差点掐了起来，不过，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