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离婚那天，也是童小莓第一次遇见柳叶巧那天。

    7岁的小莓悄悄蒙在被子里装睡，妈妈轻轻推开房门，见小莓没有动静，以为她还在熟睡，又轻轻带上房门离开。小莓警觉地支起耳朵听房间外的声音，想听清楚屋外的爸爸妈妈在说些什么，却怎么都听不真切。没一会儿，随着一声干脆利落的关门声，房间归于寂静。

    小莓掀开被子，顾不得还在隐隐作痛的双腿，冲到家门前想要追上爸爸妈妈，告诉他们，她没有生谁的气，可以不要离婚吗？在她打开房门的瞬间，隔壁大门也“砰——！”的一声打开，吓得小莓差点又把门关上，她半掩着门，躲在门后露出半个脑袋好奇地盯着对面。

    像是战斗结束后，穿过硝烟显出身形的大将军，柳叶巧大步流星地踏出家门，又骂骂咧咧地转身，对着屋内吼：“老子受够了你一天没事就把火撒我身上，你这么恨我，我就从你眼前彻底消失！你这辈子别想再见到我！”说完将手上的行李一把背在肩上，回头时正好瞥见了一旁看热闹的小莓，小莓注意到她的眼眶里闪着亮晶晶的泪。

    柳叶巧似乎有些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小莓赶紧关上大门却没有离开，门上的猫眼有点高，小莓够不到，只能把耳朵贴在门上，躲在门后偷听。门外先是一阵急促的下楼声，越来越远，紧接着是一阵急躁的拖鞋拖拉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有些沙哑的中年女声像高音喇叭一样突然响起：“出去了就别回来！你他妈个白眼狼、贱人、滚！给老子死在外头！”骂得好脏啊，小莓想。楼下急促的声音突然停住，小莓以为是刚刚的姐姐在思考如何回答，将耳朵与门贴得更近，这时，下楼声再次响起，像下定决心一样踏得更重更快，不一会儿便什么也听不见了。门外的中年女人见人已离开，又咒骂几句，汲着拖鞋在门外踱来踱去，沉默片刻，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重重关上。

    外面没有动静了，小莓穿好鞋子出门。刚才听见的那些声音还在小莓脑海中徘徊，她突然想到了几周前发生的事情，不知为何，那段记忆就想断片了一样，她只能记起有两个模糊的身影面对面站着，她猜测那两个人应该是爸爸妈妈，他们似乎在争吵，吵什么她记不清，后来，自己似乎打翻了什么，妈妈说，是水壶。小莓现在还能感受到的滚烫的开水浇到双腿上的感觉，那种仿佛要吞噬掉她双腿的疼痛，让她直接失去了知觉。

    后面还发生了什么？小莓不记得了，自从烫伤后，小莓就再也记不起烫伤之前的事情，只记得手术之后，自己半梦半醒的那个深夜，似乎隐约听见妈妈坐在她的病床边抽泣：“小莓，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几周后，小莓出院回到家，家里人便一直在说离婚什么的，小莓知道什么是离婚，她在妈妈看的电视剧里看到过，离婚就是爸爸妈妈要分开了，可是她不想爸爸妈妈分开，几天前她还问了妈妈：

    “妈妈，你和爸爸要离婚吗？”

    妈妈先是一愣，反问到：“谁跟你说爸爸妈妈要离婚的？”

    “我……我最近一直都有听到。”

    妈妈沉默良久，苦笑着问小莓：“那要是爸爸妈妈真的离婚了，小莓跟妈妈在一起好不好呀。”

    小莓原想说爸爸妈妈不要离婚，眼泪却突然不受控制地滑下来，哽咽着说：“我……我只想和妈妈在一起。”

    见小莓哭，妈妈也忍不住轻声哭起来，她抱住小莓，温柔又坚定地说：“小莓，妈妈以后一定会保护好你。”

    小莓回忆着回忆着，不知不知觉已经走到楼下，站在楼梯口，她突然意识到现在出来似乎也无济于事，自己连离婚要怎么离、去哪儿离都不知道，小莓看着楼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其中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正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蹦蹦跳跳的走过来，男孩似乎看见了自己，像是在对着形单影只的小莓炫耀，蹦跶得更起劲了。小莓匆忙收回自己的目光，专心盯着地面，她不敢乱跑，自己没有钥匙，也不知道爸爸妈妈的具体去向，要是爸爸妈妈一会儿回家看不见自己，会担心的。

    “你在这儿干嘛？”这声音有点耳熟？小莓循着声音朝大楼门口的右边看去，是刚才在家门口遇见的姐姐，她还没走。

    柳叶巧原本是站在楼下等车来接自己，车没等到，到是等到了一个迷茫的小女孩，又忽然想起这是刚才在家门口看到的那个。见小女孩抓着栏杆，呆呆地不说话，眼神畏惧闪躲好像怕自己，心想坏了，估计是被自己刚才在家门口的阵势吓到了，只好走近些，弯下腰，甚至还夹了嗓子，问：“你在这里干嘛呀？”

    因为某些原因，小莓和妈妈刚搬回妈妈老家这个小县城，对小莓来讲这里人生地不熟，妈妈便一直叮嘱她不要乱跑，也不要随便和人搭话，小莓一直把这些话记在心里。现在，一个自己完全不熟的奇怪的陌生大姐姐和自己搭话，小莓决定正式实践妈妈的教育，绝对不会和这个大姐姐说一句话！面对柳叶巧“友善”的提问，小莓只是握紧栏杆，眨巴眼睛，摇摇头。

    柳叶巧一脸疑惑地起身，这小孩什么情况，问她干嘛她摇头是什么意思，又心想，难道是自己烟熏妆画太浓，吓到她了？见小莓又低下头傻愣愣地盯地板，柳叶巧放弃了询问，站回之前的位置，偶尔用余光扫一眼身后的小莓，反正车还有一会儿才到，就先帮忙看着吧。

    大概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一个染了一头黄毛，高中生模样的男生，骑着一辆通体漆黑的摩托车，带着巨大的轰鸣声从远处开了过来。小莓在电视上见到过这种情境，一群穿着打扮花里胡哨的高中男生，吹着口哨，骑着声音大得像是能把鼓膜震碎的摩托车，大呼小叫地围过来，中间一般还会站一个手足无措的瘦弱男孩或者女孩。

    这样的人是坏人，小莓想到，她往上走了几阶，将自己隐在阴影中。这个男生应该就是柳叶巧要等的人，小莓见柳叶巧拿着行李朝男生快步走去，撇了一眼他骑的摩托，没好气地说到：“我等这么久，你就开这个带我去广东？”

    “怎么可能。”男生大声说的同时，还拿手重重拍了下车头，随后手用力一撑，双腿一蹬，从摩托车上跳下来。他靠近柳叶巧，小莓觉得他就像童话故事里故意靠近人类，想吃人心脏的恶魔：“我刚回去跟我妈打了声招呼，说你要过去。你想啊，她见到你一开心，我就能再找她拿点钱，之后再把这车卖了，我们的路费、住宿费不就齐了。”说完，男生勾住柳叶巧的腰，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想亲柳叶巧的脸，却被柳叶巧一巴掌糊过去，男生立马变脸，怒目圆瞪地吼道：“你发癫？！”

    “有人在看。”柳叶巧向楼梯口里面勾了勾下巴，男生循着柳叶巧的视线往楼道里面看去，看见了正躲在阴影里的小莓。小莓本以为自己躲在这里就能安心地偷窥，不想还是被发现，况且那个男生看向自己的眼神并不和善，小莓慌慌张张地收回目光，又往后退了几阶，站在楼梯的拐角处，低下头，两只脚紧张地摩梭。

    男生见小莓退后没再往这边看了，偏头问：“她谁啊？”

    “领居家的小孩儿，不知道在这儿干嘛。”柳叶巧冷淡地回答。

    男生哼了一声，转身将柳叶巧手里的行李拿过，一把扔在摩托车上：“走吧。”

    柳叶巧没理他，只是安静地看着躲在楼道阴影里的小莓，开口道：“等等吧。”

    “啊？”男生回头问：“等啥？等你妈拿衣架来打你啊？”

    柳叶巧白他一眼，又继续盯着小莓：“小的时候，我爸在外面搞女人，我妈还没等我回家就去捉奸，我也是这样站在门口等她回来。”

    男生看看柳叶巧，又往楼道撇了眼，冷哼一声，不耐烦地叫：“行了行了，你又知道她跟你一样了？万一她是在等朋友呢，我看你就是不想走，别想那些了，我妈都要等急了。”但不论身后的男生怎么催促，柳叶巧不为所动，又这样过去了几分钟，男生受不了，开始嚷嚷：“你就是不想跟我走！还说什么要跟我出去挣钱，妈的，浪费老子时间。”说完跨上车，准备发动引擎。柳叶巧像是终于从睡梦中醒过来，转过身，将放在摩托车后座上的行李拿过来背在肩上，准备上车。

    这时，柳叶巧看见前面拐角处一个女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女人跑得满头大汗，整个人像弹簧一样，跑一步向外面撇一下，看得出来，跑得很累。但奇怪的是，女人布满汗水的脸上却洋溢着笑容，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呢？柳叶巧想到了一部电影，电影里男主角从监狱中爬出来之后，似乎也有同样的笑容。

    此时此刻，女人像一只冲出囚笼的鸟，不顾一切向前奔跑，转眼间，她跑过柳叶巧身边，跑到楼梯口，见到了站在楼道的小莓，她大喊：“小莓！”

    女人的声音宛如晨昏时的一缕朝阳，穿过楼道的阴影和冷清，精准地闯入小莓的耳中，像触电般，小莓抬起头，先是笑，嘴角和眼睛弯得似月牙，下一秒，眼泪却想洪水决堤，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小莓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她大喊：“妈妈！”。

    跨过楼梯最后一节阴影，小莓全身被金色的阳光笼罩。仿佛时间也怜惜此刻的温存，它放慢脚步，如慢镜头一般记录下一切。妈妈张开双臂，就像展开宽大而柔嫩的羽翼，稳稳地接住向自己扑过来的小莓，四周漂浮的尘埃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它们环绕二人，像戏剧落幕时打下的谢幕灯光。

    小莓闭上眼依偎在妈妈怀里，幸好，回来的是妈妈。

    而在这场happy ending的戏剧背后，柳叶巧像幕布后面不能上场的群演，她眼睁睁看着这场喜剧落幕，就像男生说的，自己，真的和她不一样。她不敢再看，怕胸腔里的那阵酸楚控制不足溢出来，回头，上车，抱住前面人的腰，平静地说：“走吧。”

    小莓注意到前面的动静，她抬起头，湿红的双眼正巧对上匐在前面男生背上侧过头的柳叶巧的眼睛，柳叶巧沉眸，避开视线，将头转向另一边。

    摩托车开始发动，巨大的轰鸣声震得电线上的麻雀扑腾起来，伴着难闻的汽油味和被引擎冲得四散的尘埃，摩托车载着两人绝尘而去。

    小莓被气味和灰尘引得直咳嗽，妈妈松开小莓，手在两人中间扇了扇，见摩托车没了影儿，对小梅说：

    “小莓，你不能跟那些人一样哦，那些都是坏人。”

    小莓看着妈妈，眨眨眼，乖巧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