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缥缈处,画镜司殿外仙泽盈盈。
沧昱身披一袭星辰丝织而成的银袍,气质温润清华,徐徐而至,激起一阵仙云翻涌。
岱霜双手施礼:“不知帝君仙驾,有失远迎!”
转眼间,沧昱已入殿,施然落座主位,温和不失威严:“无妨,澜青何在?”
岱霜恭敬回:“禀帝君,三日前,澜青天君去往浮生海采选天石丹青,至今未归。”
沧昱微露忧色:“昨日,本君传书于澜青,他的通灵镜一直未回书,本君担心,海图阁典藏的三界图卷有异,便来探访一番。”
画镜司当值仙官皆是满脸疑惑,澜青天君素来知礼,收书必回,且与帝君交好,久不回书定不是有意为之,便纷纷给澜青拔去通灵镜。
澜青不在,岱霜身任副司使,派去仙官前往海图阁清点图卷。
许久不见帝君,若芜低垂着脑袋,安静站在众仙末尾。
难得沉住气地没吭声。
自家老天君一天到晚瞎忙活见不着人影,见怪不怪,不过听帝君这么一说,似乎很严重,若芜也忍不住拨去通灵镜,稍微表达一下孝心,毕竟她也算老天君一手放养大的崽。
果然杳无回音。
连浮生海的仙官都传来了回书,却无一人探到他的行踪,澜青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众仙官最后一次见到他,皆是三日之前。
甚至他平日里最疼爱的小弟子——若芜,都联络不上他。
真真是怪了。
穿过一屋子人头,沧昱的目光扫向若芜,也有些不可置信。
头上顶着沉重威严的视线,若芜悻悻然扣了扣脑袋,压根没好意思说,身为传闻中“澜青最疼爱的小弟子”,其实她本人反而时常联络不上澜青,常常传书十句,她家老天君才不耐烦了,勉强回个一字半句罢了。因此,澜青纵是几日无回书,若芜也习以为常。
过了一会儿,那仙官面如土色地飞回来,急声道:“禀帝君!岱霜真君!澜青天君为修补图卷,三日前将《百妖图鉴》取出,……此时,下落不明!”
满堂倒吸一口凉气。
“吾辈知罪!”
众仙官一惊之余,前后一思量,今日帝君亲临查问此事,澜青恐怕有难!于是满堂俯首,齐声谢罪。
这回连若芜都吓了一跳,后颈不由绷直了,悄悄确认了一眼通灵镜。
澜青依旧未回音。
海图阁典藏图卷无数,其中三界地方图志尤为机要,仅天级以上仙者才有资格取阅,且即便是帝君亲临借阅,也需登记在案。
澜青天君执掌画镜司上千年,从无差池,虽因时常外出采风作画、四处寻制奇矿丹青,多半时间不在画镜司中。但由于出入册管理严苛,且天级仙者修为极高,即便是借阅,也几无遗失或被窃夺的可能性。
此番澜青仅仅离开三日,是以众仙官先前并未多想。
而如今,《百妖图鉴》和澜青天君一齐失踪,便属是画镜司看守不力。
帝君理当降罪。
沧昱眉宇微沉,正声道:“《百妖图鉴》是制衡仙妖两界的机要图卷,若遗失消息传出,恐引起妖族异动,仙魔两界停止干戈尚不足百年,此时若与妖族开战,天族元气大伤,三界必乱。”
众仙相互使了个眼色,知晓其中利害关系,齐声道:“吾辈绝不外传!”
岱霜略一思忖,抬首道:“帝君,半月前妖王君泽传飞书于天族,称愿与天族联姻,帝君何不借此机会,派本司仙官前往和亲,潜伏妖都,重绘《百妖图鉴》。”
沧昱沉吟,片刻后,道:“妖王君泽继位不过百余年,本朝天族对这位新任妖王知之甚少,君泽提出的条件又极为苛刻,若允准联姻,恐陷和亲仙使于不义之地。”
妖王求亲一事,若芜略有耳闻。
据说那妖王只允准新娘一人前往万妖山赴亲,万妖山为妖族都城,妖族与人界接壤,位置神秘,时常变换,若无引路者,外族难以入内。若派去仙使和亲,表面上是两族交谊,实际上却是背井离乡,发配妖都,从此孤立无援。
众仙官低低窃语。
岱霜十分坚定道:“此番《百妖图鉴》与澜青天君下落不明,画镜司理当将功折罪,义不容辞!”
这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若芜很是佩服,心道岱霜真君不愧是画镜司接班人,巾帼不让须眉,令人心折。
若芜一边感慨岱霜女中豪杰。
另一边还记挂着她家老天君怎么还不回书,这都传去三十几句了,他老人家也没回,别真是出事了吧,心中微微紧张,面色不由肃穆了几分。
浑然不知殿中的十几道视线,有意无意瞟了她几个来回。
殿中沉默半晌,若芜才隐隐察觉,怎么都不说话了。
茫然抬起头来。
却直直对上那道坚毅沉稳的目光。
帝君正襟危坐,十几道视线跟随着他,齐刷刷扫去。这些仙官平时挺不苟言笑、挺老成持重,此刻的目光就三个字:求生欲。
若芜缓缓地,淡淡地,环顾一圈。
略微麻木地回望沧昱,眉毛不受控地抽了两下。
若芜:“?”
-
半个月后,若芜出嫁了。
天族遵守承诺,仅送新娘一人前往万妖山赴亲,连个仙侍都没有。
这场远嫁的亲事,各仙家本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生怕被殃及发配妖山。然,沧昱对外宣称澜青闭关修卷,此次亲事由他代送。于是,各外出办公的仙家得知堂堂帝君亲自出面送亲,纷纷从各地赶回,齐聚仙云南大门观礼。
若芜在仙云待了六百多年,这么多人头,还是头一次见到,竟比广玉天君成婚时更甚。
这些平日里不苟言笑、老成持重的仙官,当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说来,沧昱因与澜青相熟,若芜还是屁点大娃娃模样的时候,沧昱还抱过她玩耍,四舍五入也算如兄如父。澜青不能出面,由沧昱代为送亲撑台面,便是再隆重不过了。
因此,沧昱虽依着若芜的要求免除了仙界冗长的婚事流程,仪式简得不能再简,场面仍是浩浩荡荡。
只不过除画镜司以外,仙云各司并不知此次仙妖两族和亲背后的缘由,权当是看场热闹。
万妖山仅仅派来一只夫诸鹿接亲,候在仙云天门外。
夫诸鹿通体雪白,头顶四角,颈上鬃发温顺,驾着接亲花车而来,花车棚顶满布暖色花卉,帷幔轻垂,与仙云轩昂隆重的仪式不同,颇具异界风情。
岱霜在旁驾云观礼,眼见着妖族派出阵架如此单薄,面露不愠,颇有些拔笔拦亲的架势。
画镜司仙官的法器便是笔管,如笛子一般大小。
眼角瞥见岱霜腰间那管赭玉跃跃欲战,若芜好笑,挤眉弄眼朝岱霜眨了眨眼。
嫁鸡随鸡,有什么大不了的。
见若芜这般无所谓的样子,岱霜心中怒气微扫,压了压愠色,甩手负在身后,仍是不大痛快,赭玉却是镇定了下来,不再斥出红光。
若芜确实不在意这些虚礼。
她从织女司选了一身最简便不过的月色婚服,轻盈的海珠冠不压脑袋,柔纱遮面,灰白色笔管配于腰间,步伐轻快,矫健地登车而上。
如下界游玩般轻松随意。
众仙家只道澜青最疼爱的小弟子,果然承其仙师气韵,履险如夷,安之若素。
不多久,礼毕。
一众八卦仙官目送花车离去,啧啧咂嘴,意犹未尽。
人头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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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诸鹿驾着花车奔至人界上空时,天色已暗。
若芜曾下凡游历过,对凡间景象并不陌生。
夫诸鹿奔腾之间,凡间屋瓦灯火渐远,竟已至夷山上空,妖族与人族大体以夷山山脉为界,各安一方 ,想来万妖山便隐匿于夷山以北的连绵群山之中。
若芜趴在花车边沿,掀开面纱一角,咬了口饼,眯着眼迎风眺望,面纱下腮帮子鼓鼓,很是惬意。
她灵力平平,修为平平,不比澜青那些有千年修为的老神仙,光吸收天地灵气就能裹腹,是以方才饿了,便用笔管折青画了个饼充饥,以她的修为水平,这个饼很快就不管饱了,不过饱一时是一时,她向来知足常乐。
想到她家老天君,若芜又摸出通灵镜来查看书信,多了几封送亲见闻的八卦书信,而澜青依旧未回书。通灵镜与仙官灵力相连,人亡镜毁,此时往来书信尚在,亦可传书,就表示澜青性命无忧,暂可安心。
况且离开仙云之前,帝君已答应她,定会寻回澜青护他无虞。帝君一诺,重值千金,如此,她才能安心呆在万妖山做眼线。
三月微风,迎着桃香。
正疑惑这荒山之上哪来的桃花,眨眼间,漫天桃花飞落。
若芜很不应景的吞了口饼。
伸手接了一片花瓣,眼前一道白影飞窜而过,漫天花瓣疾飞旋舞。那身形与清渊天君座下天犬相似,却见它飞窜至花车前方,化成一道人形,截断夫诸鹿的去路,花车被迫停下,夫诸鹿呦呦低鸣。
夜色更沉了。
若芜睁圆了眼睛望去,原来是只犬妖少年,“这位小公子,为何拦我去路?”
白九抿了抿唇,双拳紧握,脸涨得通红。
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若芜仙子!我,我……你跟我走吧!”
若芜:“?”
片刻错愕,她自诩记性没差到这般田地,这小公子长得清朗,亭亭玉立,若是见过定有印象,待不及细细回忆,话本子在脑海中飞快翻了十几页,这桥段,熟悉啊!
此山是我劈!此路是我开!打劫啊!
若芜扶了扶额,搬出帝君那套慈祥威仪来,“这位小公子,你小小年纪……”
“臭狗。”一道缓慢戏谑的嗓音打断了若芜,“我的车,你也敢劫了?”
一字一句,在头顶上方响起。
花车轻轻一颤,夫诸鹿温顺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