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市,遇见了一个女子。张记羊汤的门前,她要到了最后一碗羊汤。
我目光汲汲盯着那碗羊汤,她突然将碗递给了我:
“五十文割爱!你要不要?”
好新奇的女子。我的脸颊忽然很热,心想,我何必用那样的目光盯着一碗羊汤呢。
“……要。”我手忙脚乱请她坐下,从荷包里摸索,却没有这样多铜钱;只能摸摸索索掂几枚碎银子,推倒她面前。
她收起碎银:“你给多了。”
“抱歉,没有足够的铜钱。”我这样说。
她笑笑:“那你明天又来,我再赠你一碗。”
她的笑大方明朗,摄人心魄。我呛了一口:
“不不不,你收下。明日……明日我忙,来不了。”
少女不解地歪了歪头,没再多问。
城东好寂寥;纵使曲水流觞、觥筹交错,却使人不可自抑地想念家乡。
家乡远,比我怀乡的几十首烂诗还远。
唯一近的只有那碗张记羊汤;和我在家乡爱吃的一样。
又一个休沐,还没走近张记羊汤,便有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拽住了我的袖子。
是她。真幸运。
她说她帮我占了位置,我说为表答谢,这顿我请。
铺子里人挤着人,多少有些难受。她倒是面无他色、不以为意。她穿着还是上次那套衣裳,但似乎又更加干净了,这不由得使我担心起来——在小店喝羊汤,脏污了裙子可不好。
不待我开口,她先望着街道上乞讨的老少聊了起来。
“你说西京,真的是个好地方吗?”
我一征,嗫嚅着没说出话来。
她连忙摆手:“我随口一说。你是西京人吗,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人人都道京城好,一辈子拼着命也要来一趟;可是你看他们——西京也是真的好,只是这样的好不属于他们吧。”
我眼睛一热,差点控制不住。我也摆摆手:“我不是西京人。”
她眨巴眼,哈哈大笑,继续长篇大论起来。
我听着她说话,很入神;直到她问起我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我才恍然大悟一般——原来未曾与她交换姓名。
夜里赶在宵禁前回家,独坐书房,抄了几遍《关雎》。
我抱着稿纸躺在床上,一夜好眠。
故事很顺利,除了她还是不愿意向我显露她真实的过去以外。
我们成亲的时候,反正京城情意寥寥;我带她回了清河,邀耆老作证。
婚书上,我担心她的姓名也不真,天上神仙会看不到;只好央着她按手印,以求我们长长久久,老天保佑。
回京后,我们搬进了我在东南角置的大宅。我本就不喜人情烦扰,瞧着她也是不喜的。
死水一般的生活,我却尝到了里头滋润的味道。
那天,从上头发来一道命令,说是想要重修寺庙。
娘子近来有些无聊,我想再挣几家铺子、几块田地,由得她经营着。于是我勇而自荐,期待着完工时几位贵人亲临,之后发下来一笔厚厚的封赏。
寺庙离家好远,我又有点后悔;一旦工匠们到了,我就要与娘子分居两地了。
我干脆作了五六幅图呈上,先由他们看着。等一张张都犹豫地被退回来以后,我再呈上最后这幅“水上莲花”。
如我所料,前几张都退回来了,“水上莲花”也修改定稿;还是到了离家的时候。
我让她,别来那头寻我,太远。
但是她还真的一次都没来过,我又有些暗自伤神。
拆旧的工程很顺利。拆下来的材料都还坚韧着,只是都不是当年说的那些名贵料子,只怕材料交去户部会惹祸;刚好场子里督工的是前头修造这里那位大人的门生,我写了密信差他带去。
此世,贪腐若如秋之落叶,实在普遍之极;我能保住自己的坚持便好。
工匠拆着,我便上山找水。
山寺通常依山傍水,求一个风水宝贵;可是,不久后,我不得已上报,此处水源不足,“水上莲花”只得罢休。
那日,我在山上发现一条小路。
此寺旁是不许私辟这些小路的,一切为了山寺安危。
恐怕是山上住户踩出来的;我循路而上,刚好问问此山泉眼,然而没找到人家,只找到一片踏平的空地。
金戈铁马,铿锵阵阵。我躲在巨石后,手脚发软。
石下落了支断箭,我战战兢兢捡回去,藏于暗室之中。我不确定这会不会被他们发现,所以接下来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常回家。
我好几次路过大理寺,都想冲进去。
可是好几次,大理寺前后贯通的风,都吹得我浑身寒冷。
最后,他们还是发现了我。
山中藏着张牙舞爪的大蟒,那大蟒一路追踪而来,久久盘绕,我没有办法,也不打算屈服。
大蟒动了动尾巴,他的小蛇追着我唯一的友人,将他逐远;友人希冀地看向我,等我乖乖向大蟒匍匐。
我没有匍匐,只是失去了一个假朋友。
大蟒愤怒之下失了分寸,绞死了猎物。
鹰来了,他注视蟒已久。
鹰伸出他遒劲的老爪,将蟒捉回了天上。
天上已知蟒的罪行,奈何“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是将他暂时圈禁于云层之中。
我的灵魂飘飘荡荡,走过了热闹的大街小巷。
我看见大蟒身边的小蛇侵入寺中,亮出毒牙威吓。那小蛇还去了我家宅子,吓了我夫人一跳。
我看见娘子缩在狱中,我拦不住狱卒的动作,眼睁睁看她被灌下药后痛苦地在草席上打滚。
我看见天上来了一阵风,卷走我暗室里的断箭。
我看见假朋友还活着,在老家鸡黍中埋头隐藏。
我看见有人为我申冤,二巡山寺。当时山上平地已新栽竹林,只留下甲鳞两片。他手持甲鳞肃立大蟒身前,却被天上雷霆击退。
原来一直,人在做,天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