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皎皎她阿娘的延心堂太偏,听不见那些咋咋唬唬的动静,但她知道一定要快,提起裙摆一路小跑进院。
她阿娘原名孟冬,整个罗府估计都没几个人知道,估计罗望予都早已忘记。
闻着药香味越来越浓,罗皎皎便知道这是离阿娘越来越近,这经年累月的药香沾满她所有的记忆,也浸透阿娘的骨髓。
往日她在的时候,下人们还会看她的脸色,不敢太懈怠阿娘,尚且还能有五成用心,如今估计一成都怕用多了。
果然,巴掌大的院子里还有枯叶堆积在墙角没有被清走,四周昏昏暗暗的更是连守夜的人都无,不敢想阿娘这几日是怎么过的。
罗皎皎忧心忡忡地往里走,听见屋内传来几声难忍的咳嗽声,是阿娘。
她冲进内屋,就看见阿娘虚弱地支起上半身借着月光摸索着在小几上倒茶,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一哆嗦把茶盏给掀翻在地。
罗皎皎急忙上前抱住阿娘,成为她的依靠。
孟夫人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不松,顾不得满是血腥味的沙嗓惊呼:“皎儿?真的是你!”
“阿娘!我才离开几天啊,那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竟然敢如此对你,我定要千倍百倍地报复回去!”
“儿啊,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差人送你出城去的吗?阿娘知道你不想嫁……只是阿娘帮不到你什么,你不用管我,赶紧走吧……咳咳……”就这么几句话,阿娘说得气喘吁吁。
“我一个人怎么走、又能走去哪儿?阿娘,我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带你去找神医、去治病,治好了病咱就天南海北的走,喜欢哪儿就住哪儿,阿娘,你说好不好?”
孟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这种选择,短短言语中描绘的日子她想都不敢想,一时间楞住。
别的不说,就凭她这一副身子吗?除了拖累,毫无裨益。可是她看着女儿如同星芒般闪耀的眼睛,不忍心说出她已时日无多。
“……外面的世道哪里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咱娘俩靠什么谋生啊?”
这倒是罗皎皎没有仔细想过的问题:“总会寻到法子的,目前最紧要的是先离开这儿。”
罗皎皎蹲下身子,等阿娘攀上她的背,却迟迟没有动静:“阿娘?”
孟夫人咽下喉头的血腥,下定决心,抬手指向墙角:“别急……你把最里面的砖掀起来,底下有几张银票和安危帐的契票。”
罗皎皎依言照做,掀开地砖,确有其物。
孟夫人又说:“只有这些必是不够日后花销,前年院外修葺池塘,我在正对着院门的池边花圃中埋了我的棺材本,是一小坛金子,你去挖出来……一起带走。”
罗皎皎没想到阿娘的体己比想象中的丰厚:“好,阿娘你等我,很快的。”
孟夫人唤住像燕子般往外飞去的娇娇女,借着月光看了她一眼又一样眼:“皎儿,皎儿,阿娘希望你快乐,不要沉湎仇恨。”
罗皎皎扶着房门回头,以为是阿娘猜到了她会拿阿爹出气,不免嘴硬:“我才没有,阿娘你等我啊。”
就算前路茫茫,但想着即将就要过上天高海阔的日子,罗皎皎脚步都变得轻盈,按照阿娘说的方位开挖。
只是她东一榔头西一锄头,正对着院门的一片花圃已经挖得稀烂,没看见什么坛子啊,难道是不够深?
罗皎皎面对着花圃正疑惑着,瞥见花圃内池水的边缘有赤红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像是养在池中的锦鲤。夜色之下目力不及,往日她本就没有注意过,现下也是不以为意。
只是几息间,池水越来越红,满池塘的锦鲤好似疯魔般往一个方向快速涌动,仿佛下一刻便要闯出水面。
罗皎皎定睛一看,不好,哪是什么锦鲤,分明是倒映的火光!
再回头,延心堂已被火舌由内向外舔舐,令人绝望的热度一寸寸爬上罗皎皎的脸。
“阿娘!快出来!”罗皎皎满手的泥,朝着阿娘的地方狂奔。
最近天干物燥,院子四处堆满了没来得及清理的枯枝败叶,火星一落,就变成更多的火星翩然腾飞,与主院的蓝火照相呼应似的。
孟夫人强撑着身子把一扇扇门窗关上:“皎儿,阿娘太累了……我这一生最后的时刻……不想再为了你而苟延残喘,你去找你的自由吧……我也该自由了。”
“阿娘,我知道你是怕成为我的负累才故意这么说的,阿娘你快出来!”罗皎皎用胳膊挡了一下被火烧得掉落的帷幔,但她顾不上灼烧的皮肉,还想一头闯入室内,却被匆匆赶来的林春阳的拦腰拖住,堪堪躲过掉落的梁木。
“想死也别挑这个时候!”林春阳口无遮拦。
罗皎皎没工夫计较这些,抓着林春阳的胳膊发号施令:“快去把我阿娘救出来!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火势太快了,林春阳已然感觉到自己裸露的肌肤在急速的失去水分,甚至闻到毛发被烤焦的味道,这进去了不一定有命能出来:“来不及了!”
罗皎皎从怀里掏出契票摔在林春阳脸上的同时呵斥一声:“那就滚开!”
孟夫人关上最后一扇窗前,对女儿说最后一句话:“皎儿,当初要不是因为有了你,我早就和离了,就不会有此生不幸,你总该让我自私一回……”
火舌已经窜上屋顶,孟夫人不想再面对女儿苦苦哀求的脸庞,关上窗转身一步步走进火焰中心。
主院树上的林栖坐得高,余光瞥见延心堂的方向燃起的火光,不免诧异,是我眼神不好瞧错了,还是这“鬼火”烧劈叉啦?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变故吧?真麻烦,钱难挣、屎难吃。
她悄悄把手背到身后,掰下一段树枝,射碎一旁屋檐上的瓦当。
这动静吓得罗氏父子呼吸都停了一瞬,再回过头时,“罗皎皎”已不见踪影。
这边林春阳禁锢着乱喊乱咬的罗皎皎,拖着她想远离这火场,奈何她丝毫不听劝,一个劲儿地挣扎。
火场中除了木头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再听不见有孟夫人任何响动。
罗皎皎喉咙中发出嘶吼,具体在说什么根本听不清,眼中血丝暴涨,火光映衬着她满脸的血泪,越发生怖。
她身子顺着林春阳的力道猛地往后一倒,林春阳一时不察来不及收力,搞得二人皆跌翻在地。
罗皎皎顺势挣脱,两扇袖子如同火娥的翅膀般翻飞,就在她即将扑向火焰时,被匆匆赶来的林栖再次截住。
“放手!我要救我阿娘!快放手!”
林栖看这情形能猜出个大概,热浪难耐之下她没什么耐心:“执意寻死之人,你又如何能拦得住?”
一阵风吹来,火势更是暴涨,林栖下意识圈住罗皎皎,以背抵火,而后使出全力退出火圈,仍避免不了在转身的顷刻之间被火焰燎到耳背。
林栖此时此刻当真是耐心全无,语气格外的重:“若是真想求死,还不如直接就嫁了易金丸,何必又搭上你母亲的命。”
“你闭嘴!”罗皎皎的声音已经嘶哑。
林栖直接手刀劈晕罗皎皎,甩给林春阳:“带她先走。”
远处传来家丁的呼喊:“快来人!走水啦!”
“这都快来人了,你去哪儿?”林春阳一手拎起罗皎皎,还想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林栖,却被她闪身躲过。
“是我方才引人过来的,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若论兄妹俩谁的轻功更胜一筹,绝对是林栖无疑。
听着周围有越来越多的人靠近,林春阳不再纠结,小妹主意多,多说无益,干脆几个跃身往后门去。
林栖藏匿的同时摸了一把耳后,指尖染上点黑灰,是头发被烧掉了一小块,顺手往脸上一抹。
马车在罗府后门不远处的暗巷,若按计划,林栖确实应该一同行动,但孟夫人已死,应该好好利用。
离罗家最近的武侯铺在正街方向,急忙赶来的众人中无人察觉夜色中有人与他们擦身而过,几乎要穿过一整个罗府,再穿半条街,如果不是走屋顶,起码要耗上半个时辰。
林栖随手扯过在街上疯跑的乞儿,直接往他手心塞了碎银:“快去最近的武侯铺,就说罗家走水,大夫人被困死在火场中。”
小兄弟玩得正开心,被人截住半是恼火半是疑惑,但有硌手心的银子,什么都可以原谅:“好嘞!”
“还没说完呢,再去给小池带句话,就说让他准备好另一半契票,去吧。”
带话其实都是次要的,主要是防止这小子耍滑头。
交代完这些,林栖便赶往小北门外的风雨亭。
多亏是临近中秋,万岁恩典暂解宵禁,特开小北门以便民众归乡探亲,这才得以连夜出城。
逐渐远离繁华浮躁,夏夜的风变得清爽,耳边突然清净,林栖陡然还有点不习惯,却让她有时间冷静下来想想这几天的事。
当初就应该一狠心直接送罗皎皎出城,看不惯的人和事海了去了,只有两只手,救不过所有人。
倒也不该说这个“救”字,显得虚荣,不过是林栖心里有那么几分好奇,情不自禁跟随罗皎皎任性,想看看会有怎样的结果。
甚至……带有一些恶意,她想让罗皎皎知道,世间并非所有的子女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的母亲说不定同为帮凶。
从身体上掉下来的,从生命中舍弃的舍弃的,都贱如粪土。
但孟夫人让她失望了,以这种决绝的方式,成全自己的女儿……这是真正的母亲。
城外地广人稀,不用顾及房屋及人群,林栖可以尽情地施展轻功,抛却脑中混杂的想法,微风经过她时都会被她的速度撞破,有那么一瞬间,她沉浸在这感觉中,此刻她就是一只鸟。
林间传来轻轻的哨声,是和阿兄约好确认定位的,林小鸟调整方向飞去。
哨声每隔十息便响一次,听着哨声渐近,阿兄也近在眼前。
林春阳已经等候多时,正艰难地拆卸头上乱七八糟的珠宝首饰,见林栖来了:“正好,先帮我解决这些玩意儿,怎么越缠越紧,勾得我头皮疼,难怪瞧你不怎么戴这些。”
“大哥,好歹让我歇一口气吧。”林栖不免抱怨,但任劳任怨。
等一根根拆完,马车里传来罗皎皎转醒的动静。
林栖掀开帘子,将首饰塞进事前准备的包袱里,然后把包袱丢进罗皎皎的怀里,然后掌心摊开:“正好,现在任务完成,你该把契票给我了。”
晕乎乎的罗皎皎慢慢变得清醒,晕倒之前的一幕幕全都涌进脑海,目中泪水重新凝结:“我阿娘呢!”
“死了。”
“你胡说!我要回去,不用你救!”罗皎皎作势要冲出马车。
“罗大小姐节哀,你现在回去能干些什么,你回去只会让你阿娘的心血白费。”林栖一掌把她推了回去,这些车轱辘话说得费劲,“算了,反正我已经送你出了城,你把契票给我,你想去哪儿就是哪儿。”
林栖半个身子探进马车内,她一直感觉到阿兄在外面扯着她的衣摆,可能是嫌她说话太凶?她躲开好几次,阿兄仍在扯,她只好回头质问阿兄:“干嘛老扯我?我又没说错。”
林春阳晃了晃手中的契票:“……在延心堂就给我了。”
…………
“……怎么不早说,搞得我像逼良为娼的恶霸。”林栖满脸无奈,忍不住叹气,随后跳下马车,转身向车内的人道别。
“既然如此,也算银货两讫,罗大小姐多珍重,告辞。”
车内没有回应,林栖也无所谓,她和阿兄都只想赶快回家中的被窝,忙了几日,先好好睡个昏天地暗才是,以他们的速度估计还能赶上刚出摊的早食。
就在林栖还在畅想要吃什么早食的时候,罗皎皎掀开车帘叫住他们,眼眶通红,用尽力气压抑身体中止不住的颤抖和血液里难忍的尖叫。
“等等,我想请你们再帮我办件事,以我的全部身家。”
林栖并不质疑罗皎皎的身家,只是:“如今的你还是罗大小姐吗?”
“且不论你的身家,你整个罗家的家底将来都会慢慢被你爹掏空了为你弟买官铺路,这是其一:其二,若我猜得不错,你但凡与罗家商户有那么一丝一毫的联系,都会被你爹发现然后抓你回去;其三……”
林栖有点想不起来其三要说什么,林春阳及时接过话头:“其三,你若真有什么办法,此时在你身边的又怎会是我们兄妹二人?”
林栖赞扬的点点头,不愧是蛔虫一号。
见二人并不上当,罗皎皎有些沉不住气:“贪财无义之徒!”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这几天凡事都是为你着想,我们真心帮你,那你就得拿出诚意,贪财又有何不好,世间中可供钱财驱使之事最为便宜。”林栖静观她的脸色,不急不慢细细道来。
罗皎皎挣扎片刻:“……我在洛阳尚有私产,未来十年所有盈利许你三成。”
“哟!果真被我试探出来了,可你此番回襄阳必定动静不小,我又没说定会应下此事,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