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月”融入白纸后,唐允泽才安心合笔向后仰去斜摊在电脑椅上,刚刚他在进行周次毛笔书法练习,这周练的是宋代词人张先的《千秋岁·数声鶗鴂》。
入神太久,他闭眼假寐放松,可阳光好客拥玉兰花轻敲窗,扰人清梦。
他起身开窗邀客,瞬时,风送玉兰浓香飘满堂,又洒些柔光做礼后,这才遮掩好奇般往里打量。
忽见客来,羞得桌上懒躺的诗文画乐数物化生似少女般急促翻页忙捂脸。
唐允泽这周末把全部的书都背回家来了,因为课程变动,音乐美术已经改为“自习”,他不喜欢桌上乱糟糟的,少几本书要显得规整多了。
轻嗅玉兰香,一楼的张奶奶好雅致,在满是香樟的小区里独栽棵玉兰来赏,嫩白细小的瓣待到落花时节齐下,那场景活像窗外飘雪。
书还在哗哗作响与风交谈,唐允泽回头时无意一瞥,沉思片刻,快走到桌旁。
音乐书一学年两用所以略厚,歌唱家高冷,只肯掀起来背部封面那页。
世界上有诸多巧合,偏偏那时它掀开他回头。
这些黑线才得已见光。
唐允泽拿起音乐书反复确认,这书确实新的不像自己的,可他又是个不爱在书上写名字的人,所以现在他也不知道这本音乐书到底是不是自己的。
不管了,还是先看看最后那页上的字吧。
展信舒颜:
提笔写下这封信时,尚未与你互通姓名,也不知是否会被你看到。
转学在即,此刻在告知你我是谁,显得有些多余。不过请你原谅到底是我藏了些心机,想着如果你不知道我是谁,会不会常想常猜常好奇,抱歉,我只是想让你能多记住我些,即使作为无名氏也情愿。
你知道吗?狗和猫表达友好的方式不同,狗想表达友好时会摇摇尾巴,生气时会发出呼噜呼噜,而猫正好相反,所以他们才不能成为朋友。但我想如果有一天狗会轻轻抓猫的头,猫会轻轻抚摸狗的肚皮,他们也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即使,他们相差十万八千里。
抱歉,你会觉得这些有趣吗?
已经到了不多雨的季节,可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要忘记带伞,切莫生病,祝安康。
抱歉抱歉,这写的有点像结束语,但我还不想这么快结束。
对了,从学校门口出来的那条路上,第六个路灯坏掉了,晚上小心,切记小心,祝安康。
偷偷告诉你个我每天会比其他同学早五分钟到教室里的秘密,倒也不是好学,只是实在受不了桌上落灰或别人做我的椅子,有些洁癖,不过你可以。
还有,出校门左转途径的第一个旧小区门口,水果商贩每次会摆到很晚,五月份卖芒果九月份卖菠萝,很甜很香,但他家橘子很酸,即使到了橘子丰收的月份他家也还是很酸,我真搞不懂。
抱歉抱歉抱歉,格式有点糟糕,很难有人把情书写的这么无聊吧,我是你收到过最无聊的情书吗?
但请你原谅我的自私,我真的很想和你分享我的琐事……也由衷希望有天能与你共享生活。
很无聊吧,虽然已经写了很多次抱歉了,可还得再次抱歉,我再次为我接下来自私的话抱歉。
因为我想,不落款,无聊的话又很多,你会不会在许多年后蓦然回首某年某月某日时读了某人的某信呢?
如果能以这种方式被你记住,我也很知足。还不知这封信是否会被你看到,但我希望会。
最后,祝安康,祝成绩优异,祝高考顺利,祝万事顺遂。
唐允泽将这封写在内皮上的信读了好几遍,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写给自己的,也不知道被自己看到是对还是不对。
更重要的是,就算不是写给他的,他连还给谁都不知道。
又不能跑班里去问,那事连曹炳霖都做不出来。
又看一遍,格式真的很糟糕,信上写了无数次抱歉,三次祝安康,却留不下一遍姓名,无论写给谁的,唐允泽都坚信自己确实不会忘记这封“无名信”了。
其实唐允泽也收到过两三次情书,毫不夸张的可以说是小有经验,甚至他还帮张敏看过情书,这样想来张敏和他讲梁燃错以为张敏喜欢他也是这个原因吧。
那天张敏叫住他,然后扭捏递出封粉红的信,唐允泽当时就看出来了是张敏的新恶搞手段,抽出来会触电的那种。
只见张敏脸颊稍红又吞吞吐吐:“喂,允泽,帮我看下。”
唐允泽见张敏低头那别扭样瞬间就懂了,恶搞嘛,手段也太低级了,但他还是准备伸手去抽,反正也陪曹炳霖演过很多次了,陪张敏演一次也不是不行。
见唐允泽不语神情又很复杂,张敏忙晃晃信解释:“不是给你的,啊,那个,就是我给梁…的情书,你帮我看下。”
唐允泽:“?”
情书,给谁的?梁?张敏也会有喜欢的男生?不过这么一想他们三个初中不是一起上的,当时好像是听张敏说过自己在追男生来着,现在追的还是原来那个吗?
“啊?为什么是我啊?感情这事不应该是曹炳霖吗?”
“你经验多呗,要是告诉曹炳霖,他肯定说我没戏,其实我初中表白后就知道自己没戏,但我还是想试试”,张敏跟缺氧似的脸越来越红头也越来越低。
“那为什么要我帮你看?”,唐允泽还是不懂。
“除了你我哪有什么别的男性朋友啊。”
好吧,原来是这样,他刚还美美的以为自己也被人视为丘比特呢,心里还有点小得意。
信的内容他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有几句较肉麻的话,绝对不像今天看到的这封,这封好像更偏……日常?
他记得那时候梁燃好像是从旁经过来着,所以才误会张敏是和他表白啊。
真傻啊,连情书是写给自己的都不知道。
唐允泽将音乐书合上,他还是没想好怎么处理。
他想会不会一天已经成为夫妻的两人闲谈时,男人忽然问:“当时你有没有收到我写在内皮的情书啊”,女人一脸茫然回答:“什么啊?”,然后男人笑笑摇摇头并将自己写的和做过的事吐露出来,女人娇羞的说讨厌,你应该当面递给我的啊,说不定我们早在一起了,然后丈夫一把搂住妻子说,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早就结婚了,并且这么恩爱,有情人终成眷属嘛。
唐允泽伸伸懒腰,真是完美的结局。
可还没来得及他多做几种假设,窗外未入内的秋风却忽然涨了脾气,击的玉兰树轻轻摇晃。
于是唐允泽忙起身关窗,刚望向远处便呆愣住,九月是会随时临摹美的月份,只是走神片刻再看,就又会感叹它绘出的美。
或许他八十岁也会记住这天。
世界上有许多事同步发生,他读信他想信。
此刻,梁燃同样坐在窗边,幸好在同一片土地上,他们还能共享季节。不幸的是,他们能共享的只有季节。
于是他认为自己错了,他不应该将信写在不知何时才能被看见或许根本不会被看见的地方,离别时他应该告诉唐允泽一切。喂!还记得你当大侠的公园吗?那是我,你的尚方宝剑还在我那。还记得你喝的牛奶吗?那是我送的,有时候你起的真的很晚。曹炳霖给你带的面包,是我想买给你所以才把他们的也买了。还有音乐课,我总偷偷看你。还有好多好多,我知道你的一周不止牛奶、面包和音乐课,但我只知道你这么多了。
可他又觉得自己做的很好,因为他不想让唐允泽认为是负担的“好”,况且对于信的走向他和唐允泽,不,他比唐允泽还要煎熬。
客观来说他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爱上唐允泽,可是人是只靠客观活着吗?
不是,还有感情。他拷问了自己很久,从八岁到十七岁,终于在对视那把伞下,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命运从不给予人相同的旅程,他们之间爱与被爱很难定义结束或继续,因为爱一直在持续。
暗恋是不确定性的化身,就像我们无法判断自己会死于春天还是冬天,但梁燃能确定下个到来的季节,是漫长的冬天。
残枝落下几片秋,此刻迟来的季节真正降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