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云和殿
“大父——”
嬴政正批着奏疏,外面稚子的声音传来,不用侍者通报就知道是谁,只是外面天那么冷,扶苏还带着小女娃到处跑,也不怕把父女两个给冻着了。
殿内暖和,父女俩又在侍者的协助下解了披风,去了寒气,这才到皇帝身边来。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年。”
九畹有样学样,跟着扶苏一起给嬴政见了礼,她还是头一回到章台宫来,好奇的打量四周,原来这就是大父最长待的宫殿啊。
“休沐日不在你宫里好好休息,下这么大雪还抱着孩子跑到章台宫来,怎么,吾儿急着为朕分忧,不想歇了?”嬴政抬手示意扶苏平身,招呼九畹:“来,让朕抱抱你。”
“九畹醒得早,我陪她在宫里玩了一会儿雪,她又说许久不曾见过大父,甚是想念,所以儿臣便自作主张带她来了章台宫。”扶苏看着桌案上打开的竹简,又道:“父皇自己也说诸事有时,不可过度辛劳,那不如今日歇息一天,剩下的交给我。”
“朕已经歇过了,并不觉得累。”嬴政拿了桌案上的零食逗九畹:“畹儿要不要吃?”
扶苏:那是我的。
九畹像个小仓鼠一样吃着她大父的“御供”零食,扶苏还以为她把那个问题已经抛诸脑后,正当自己要松一口气时,小女娃忽然拽住嬴政的衣袖:“大父,九畹有重要的问题要问大父。”
“哦?什么问题?”嬴政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九畹容貌肖父,和扶苏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谓隔代亲,大抵就是在孙辈身上看到自己孩子幼时的身影,所以才会忍不住怜爱她。
“九畹,九畹,诶,快下来,不要打扰你大父。”
“唔......”九畹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扶苏,又看看嬴政:“很重要的。”
“那到底是什么问题呢?”嬴政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孙女的小脑袋瓜能想到什么很重要的问题。
“父皇,我想、我想去外面看看雪。”
“你不是一路看着雪过来的吗?”
话音未落,九畹已经脱口而出:“大父,当太子会被大父打死吗?”
......
殿内陷入沉默,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嬴政都很厌烦旁人提及“死”字,九畹是个三岁多点的孩子,姑且可以认为她不懂事,可是扶苏显然是知道她要问什么,还带着她来触逆鳞,分明是仗着嬴政会给他面子,不会当着孩子的面收拾他。
“当太子不会被朕打死,但是一定会被朕打。”嬴政的目光停留在扶苏身上:“你说对不对啊,太子?”
扶苏连连点头称是:“父皇息怒,九畹上一次见父皇还是在公子府,当时情景在她心中印象深刻,频入梦魇,所以才会生出些无端的担忧。”
九畹悄悄看她大父脸色,情况不妙立刻抱着嬴政的胳膊摇晃:“九畹错了,大父不气,大父要打就打九畹,不要打阿父。”
“啧,真孝顺,还会帮你阿父讨饶,”嬴政捋了捋九畹额前碎发:“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以后不许说什么‘死’不‘死’的,朕不喜欢,都得给朕长命百岁。”末了又低声道:“你只需记得朕对你阿父就像他对你一样,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父真好,九畹喜欢大父。”
“现在你可放心了?嗯?”
“放心!”九畹拍拍自己的肚子,意思是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扶苏,”嬴政一改方才同小孙女谈话时温柔哄人的语调:“等开春便送九畹去学宫念书吧,正是启蒙的年龄,莫要延误。”
九畹出生于三十三年的秋天,三十一年皇帝颁布新令黔首自实田,朝堂内外暗流涌动,六国遗贵从中作梗低价收粮高价卖粮,迫使帝国一度陷入巨大危机之中。所幸两年后情况好转起来,兰花高洁,静姝和扶苏以“滋兰九畹”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命名,“畹”之一字,亦有田地之意。
“儿臣正有此意。”
“若是不放心,就让你那些弟弟妹妹照看着。”年长的公子公主多已成婚,年少的还在学宫念书习武,嬴政最小的孩子今年还不到六岁,比九畹大不了多少。
曾经秦宫最小的公主逗九畹让她叫小姑姑时,九畹是有些不情愿的......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接受“小姑姑”,很快又来了位“小叔叔”,小女孩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明明是哥哥姐姐的年纪却要比自己高出一个辈分,但这毕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只好不情不愿的开了口。
等他们走了九畹忍不住抓着扶苏的衣襟问:“为什么不是哥哥姐姐呢?”
扶苏笑眯眯:“因为他们是阿父的弟弟妹妹,就像你大姑姑她们一样。”
九畹眼睛里写满疑惑:“阿父和姑姑是大人,他们是小孩儿。”
“年龄和辈分无关啊畹儿,你只需要知道他们是你的小姑姑小叔叔就好。”
“那......他们都是大父的孩子吗?”
扶苏点头。
九畹掰着手指开始数数,可惜自己只有十个指头根本不够数,竟扁了扁嘴要哭:“九畹数不过来,我想要哥哥姐姐。”
扶苏其实不太能理解女儿想要“哥哥姐姐”的小小心愿,当老大难道有什么不好的吗?于是故意戳戳她的小脸:“不好意思畹儿,阿父是公主公子中最年长的,所以你也是最大的,注定要当你们这一代的大姐。”
孩子本来没哭,听完这句话直接哭了。
“不是,畹儿你哭什么,阿父说错什么了吗?”扶苏有些哭笑不得,揉了揉女儿的小脑袋:“怎么,当大姐姐有什么不好,以后他们可都要归你管。”
“我才不要管他们!”
若是生在平民百姓家,备受宠爱的往往是幺儿,但若帝王家......帝王家也说不准。
年幼的九畹其实并不懂得当大姐姐是什么意思,只是曾经听那些宫人讲故事,家中的小女儿小妹妹往往是最可爱最美丽最受宠爱的,所以她也希望自己是小妹妹。偏偏事与愿违成了姐姐。
很多年后的章台宫,同样是一个大雪漫天的日子,扶苏与九畹对弈,提及她幼时往事,手握重兵的大公主略有些嫌弃那不懂事的小女娃。那时已是大秦皇帝的扶苏不止一次想过,若是父皇还在,会当如何选择?
……
九畹上学宫念书的事最终还是由扶苏决定,嬴政并没有过多干涉。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宫城内外皆是银装素裹,扶苏的心却是飘到了上郡,那里会不会也在下雪?
大抵是的,至少前世是这个样子,天寒地冻,鹅毛大雪扑簌簌落了一天一夜,安顿好附近受冻的黔首后,他与将士们一同围着篝火喝酒取暖,吟唱那首《无衣》。
无论是上郡的黔首还是将士,他们都曾对秦长公子抱有无限的期待与尊重,扶苏曾涉足那方田地,劝课农桑,力求让大家都过上平安快乐的日子。
可他的愿望在大秦原本的轨迹里终究化为齑粉。
“朕前不久派人往上郡送了一批御寒的冬衣。”
扶苏回神,眼睛微微睁大一些:“父皇怎知、怎知我在想什么......”
“你在上郡待得时候久,我又岂会不知你牵挂那里。”嬴政起身来到扶苏身边:“等开春,天气暖和些,父皇带你巡视上郡。”
九畹坐在一旁对手指,大父在和阿父说什么啊,什么上郡待得久,阿父何时到过上郡?
“儿臣的确想讨一道监军上郡的诏书,”扶苏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连连拱手行礼:“只是父皇坐镇咸阳即可,切勿巡游!今年、明年,都不能巡游!”
“好好好,既然你不让朕巡游,那你也不能去上郡。”嬴政觉得儿子这幅认真的表情还挺有趣,还不许皇帝巡游了,管到他这个做父亲的头上来了。
九畹作为一个三岁多的小孩儿,终于明白了自家阿父以前为什么会被大父教训,她决定当一次贴心小棉袄:“阿父阿父,大父带你出去玩,你要说谢谢,不可以凶巴巴说不能去。”
“我怎么凶巴巴了,我没有。”
“有诶,就有。”
“没有!就是没有!”
“好了,嬴扶苏,你二十七了,不是三岁小孩儿。和她争什么?”
“我还没过二十七生辰,现在二十六。”
“行,算你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