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府上,天心摇着扇和马面小厮聊天。
“不是吧,我在放映室里一段一段看我生前记忆的音像带,看了三天三夜还没看完,鬼眼都要瞎了。有没有什么先例让我参考参考。就是在我之前,有没有也出现过灵魂破碎滞留在这走不了的人?”
“嗯...你再想想,天心,你生前曾经做过重大欺骗、伤及无辜、玩弄伎俩、盗财窃物、沉湎声色、滥用暴力、不忠不信或是严重成瘾之类触及心底深处、自厌自弃的事吗?”
“哎。”天心喝口茶,心虚了。
“什么!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在地上世界五毒俱全啊,上哪学这么坏的你?你干过什么?”
“不是啊。首先我不是故意欺瞒的人。但这不能掩盖事实,我大多数时候是个完美的天衣无缝的欺骗犯,且相信撒谎撒得头尾衔合是一门综合性艺术。表演力度、文字暴露、证据联合、情感共鸣术和操纵共同人脉加强潜意识可信度等等。我一天至少说三至五次谎。多的时候数不清。我说谎提及的时间节点会细心标记在日历软件上,除非我摆烂觉得无所谓,圆谎从未失手。我在身边至今没发现比我更善于观察和撒谎的人。大多时候谎的内容无关痛痒,只是避开没必要的弯弯绕绕,行我方便之事。”
“伤害无辜这个说法,‘无辜’是观众定义的还是我定义的?一人与另一人的链接在现代社会不是仅有一条通路,因为生而为人,社会身份具有多重性。一次公平公正的作文比赛小A落败而小B夺魁,后者为前者带来了痛苦,这算刺伤前者自尊、挫伤其创作激情吗?既然人与人生活在网中,就没有绝对无辜,有的只是因果罢了。我不愿意主动害人,没做什么亏心事,放心好了。”
“玩弄伎俩...我至死是个普普通通大学生,这些沉重字眼还是去问权柄滔天的大贪官或腰缠万贯的巨贾比较好。唯一伎俩就是颠来倒去玩弄文字游戏。我只会这么无聊的东西。美化、歪曲、筛选文字材料再加以煽动,我偶尔被迫做这样一些事情达到我要的目的。被迫和一些人周旋。”
“沉湎声色也是无稽之谈。我性冷淡。喔,23年我重度焦虑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开始服用佐匹克隆,连续泡一个月酒吧,喝得醉醺醺的,打着摆子走回宿舍。但不是去寻欢玩偶遇,我不喝醉没办法睡觉,非常痛苦。”
“我只对自己滥用暴力。”
“我很容易成瘾。起码十几段经历。不沾那个。烟酒算比较晚出现的成瘾物了。”
“没了。我也纳罕为什么出了这个岔子。活着都够累了,死了还要跑手续。替我告诉你们boss放我走好不好,再看录像带我才真的要灵体彻底崩裂了。”
“告诉你个事实,没修好之前,你过奈何桥必掉桥,喝孟婆汤必呛汤。纵使躲过了,投胎不得为人,为人也是残缺的—你看不见或者听不见,或是口不能言。”
“蛮好,下辈子我想当狗。”
“?”
“去给我家DooDoo当狗去。她照顾我几年,我去还愿,下辈子她当小女孩,我当她的泰迪犬。”
“少说这话,你大概率没等到那时候神飞魂灭。去继续找,累了回府里喝茶。”
天心收拾挎包站起身,唤了朵云过来,方踏上准备去梦宫放映室,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告诉小厮:“马面,下回不要喝茶了,我想喝咖啡。这几年有人烧纸咖啡豆吗。”
“....快去。求你。”
秋十月的h城格外凉爽,柔柔的日影斜入厅角,鸟雀啁啾。乔木如棕榈叶、紫荆、夹竹桃之属,灌木如海桐、七里香、龟背竹、黄蝉,或长或椭的、或菩提绿或苔碧色的叶拢成一团团,西风灌入这一顶顶绿植的伞,沙沙簌簌地响,此起彼伏,声音像摇晃鼓满了气的绿色的塑料袋子。
秋季学期的幼稚园也进入七天假,小沙池、秋千滑梯、绳梯和木马造型的摇摇乐边,没有孩子们户外锻炼的身影。天幕空阔洁净,蓝是没有一丝一毫杂质云色的蓝,坦坦荡荡,蓝得人心旌动摇。拉开厚厚的布帘朝外望,湖面上碎金粼粼,光曜斑斑,远观像极了散线珍珠千百粒,星星点点,缀着织锦浮光缎。鸥燕低低略过湖面,腾翅远逸,消失在远处山腰雾色迷蒙里。
天心开了外门,在厨房煮开水冲胃药,听得一阵骨碌碌行李箱拖动声,知是天音出电梯了。滚轮轧过门槛时静了半秒,像滔滔不绝的话流被个小小的胀嗝打断了。
“姐姐!”天音喊道,“哎哎DooDoo你让开,二姐姐拖箱子,拖箱子。你让一让。哦要摸摸呀。好好好,摸一摸摸一摸。”
DooDoo不放过,把天音左裤腿右裤腿闻一闻嗅一嗅,确认来人身份,兴奋甩甩绒毛尾巴,嗷嗷嚎了两声,绕着天音和拉杆箱转来转去,小跑不停。
天心使着铁筷飞速搅动药包颗粒。什么悬浮胶体,天心想想中医交代的“可以把颗粒直接倒嘴里一口水闷”更震悚。颗粒不好溶,不趁热喝掉就像淤泥沉积在杯底,厚厚一层。
“姐姐你看我的手!”天音快乐地伸出左手食指,“我简直...血染模型。我做学校大作业那个1:20房屋模型,在割那个A4纸做楼梯踏板,就搞成这样了。”天音毫不在意,愉快的语气像只是被一把眉刀修了修毛。倘若天心遇上这种事当下也不会有反应,事后三天发现膝盖有淤青或手上刀痕也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这也是一种毫不在意。姐姐和妹妹毫不相似的、几乎完全是互为补集的个性奇妙地有过几处重叠。
印象里天音念建筑系以来从早到晚不是制作模型就是绘制大图,图期紧张时甚至连续一礼拜凌晨两三点睡。没课的午后或周末天音很活络,离开“穷乡僻壤的广州大学城”满大街溜达,买手作耳环戒指或是vintage古着裙子,买seventeen里自担的周边,街拍各种毛色的泰迪犬,吃泰菜、柴鱼汁风味浓郁的茶泡饭或一杯很好看的提拉米苏,偶尔去越秀区老西饼店子买实惠的蛋黄酥和老婆饼。
天心想起妈妈说自己,还被抱在胳膊里出门的年纪,见有一回商场烘焙坊卖的酥饼标签上写着“老公饼”。舅舅打趣问“天心,你看这是什么字,是不是写错了?”天心摇头,“旁边那个老婆饼没有芝麻,老公饼有芝麻,芝麻是‘老公’的胡子。他们忘记放芝麻。”大人们记了很久。
妹妹很少回信息,每次集结大半个月的图发过来,看着都会让人感觉幸福。天心处在极低电量状态,只觉得换装、搭配一套衣服很累,见面寒暄很累。带着一双很累的眼睛上街是看不见好吃的提拉米苏的,只看得见分类回收垃圾箱和醉卧公园长板凳的流浪汉。
“消毒了吗。”肯定消毒了,天心只是没话接。
“消毒了。姐姐我给你看...”天音大咧咧把箱子往卧室一推,跟进天心房里坐在床沿,“我上次看的剧的剧本书。蛮好看的,我觉得你拿来做手账素材纸也好。”
天心接过,翻开桌面自己手里的书封皮给天音看。
“《潮汕民俗大典》?”
“嗯,无聊看看,写小说备用。”
“噢还有一块这个木牌牌给你!我有好几个了。是作业拿了前几名老师就会送一块,院长题字然后统一雕刻的木牌。长得都一模一样。”
天心笑着拿过,笑背后那张脸在裂变。第一张脸莫名其妙地抓回她对体重的注意力,她发现距离上一次在c城见天音自己胖了5公斤,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天心觉得自己荒谬又病态,无可救药;第二张脸冰澌消融,妹妹带回了她觉得最珍贵的东西给自己;第三张脸阴郁,沉重,像赫塔米勒写的无驻足之地的墨色盒子。大家是都能正常念书或者说读自己喜欢的专业,至少学有所成,独独我在休学退学边缘徘徊是吧。我是什么很蠢的人吗。
DooDoo哒哒哒跑进来,前爪搭在天音膝盖上,示意姐姐有事情,跟她出去一趟。原来狗狗水盘空了。
天音续上水,默默蹲在一边看小狗粉色的薄薄的舌头舔着水盘。
“今儿二姐姐回家!为了庆祝一下,我们小宝宝吃鸡胸肉!”天音逗着,拍拍手招呼DooDoo,拧开罐子盒盖。天音总是一派天真的。
DooDoo刚来家里时只和天心亲密,毕竟只有天心休学在家,两个家伙日夜作伴,相处已经有大半年。天音寒假回家热情地和DooDoo打招呼时小狗并不明白“天音是家里的主人之一”,毫不买账,把她当做陌生人、入侵者,吠叫不止,十足警惕。
天心事后想起如果换做是自己,会一股气郁在心里,直接开始厌恶这只小狗,“凭什么凶我排斥我,我才是家里的主人。”天音没有,笑嘻嘻地去小心摸狗狗。“这样舒服吗!摸摸好不好!二姐姐给你吃肉肉。”
DooDoo渐渐把天音编入家人籍簿,陪看书看得在沙发上睡着的天音一起酣睡,饭点到了去喊二姐姐吃饭。
天音有自己的待人处物的法则,天心则依照自己的情绪走势来下棋。她有时很嫉妒妹妹。她觉得自己天生不是情感健全的人。她从上天那里拿到比天音更多的馈赠,代价是过得痛苦百倍千倍。
“我先看看冰箱里有什么,你去把米下了,我们做午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