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赵总今晚出差回来说是要见你,下午我过来接你去半山别墅。”
“陈秘书,你好烦,我不想去,我哥有多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光是站在那里,周围都掉不生!我不去,你就说我有事要忙!”
赵宵不耐烦道,阳光勾勒出他干净俊逸的侧影。“你有什么事?!求你了少爷,赵总是你哥,还会对你做什么不成?今天下午我来接你,你在学校门口等我就好!”
许昼低头从他们身边快速走过,没想她下午也有人接,发现许华预站在那个女人身边,许昼止不住身体颤抖,反而往反方向跑去,许华预立刻跑上前来拉住她。
“你妈说想和你吃顿饭!”许华预道。
“之前的寒暑假,她也发出过类似的邀请,我都以冲刺学业为由拒绝了。也不是全然没动过心思,只是拒绝她给我带来了一种快感。多年前她抛弃我,如今我冷淡她。我不会可怜地等她回头,我已经把牙打掉咽进了肚子里,我要用我的拒绝和桀骜来惩戒她、提醒她:她是个道德有污点的人!”许昼恶狠狠地看向那边优雅却无措的女人,“她都离开三年了!现在为什么又突然回来?她能有什么好事!”
“我觉得你应该过去,她毕竟是你妈妈。”许华预很有些深明大义地说。
“她抛弃我的时候,就应该预料到有这一天。我又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怎么会饥寒交迫等在原地!”
“她抛弃的主要是我。你只是暂时被留下,人家没说不接你。革命必然会有牺牲,委屈你一个,成全你亲爹亲妈,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凭什么?她走的时候连我名字都写错了!我恨她。”许昼竟然忍不住哭了。
“你都这么大了,不能用书本上简单的感情来面对世界。不是只有爱和恨这么简单,人人都有难处。你妈妈不是故意的,她做事就那样心不在焉,当时又那么匆忙,你又不是判卷老师,写个错字没必要揪住不放。她后来一直给我单位汇款,尤其是每年你生日前后,我都能收到钱。你想想他们在外边生活也不容易,她在尽自己所能,在经济上弥补你。”
“你要了吗,那些钱?不是都退回去了吗!咱们缺钱吗?”
“我没要,是因为早几年我也有气,而且确实咱们也不缺钱。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下岗了,我们处在经济上的困境,她的钱可是能救命的。”
“没有如果。如果我们那么惨的话,我只会更恨她。”
“你马上要变成一个大人了,不能总用受害者的身份想问题。你小时候确实过早经历了一些人生的不公平,包括你妈,包括我,都给了你一些伤害。但是我希望这些不要影响到你对世界的判断。不管是和我,还是和任何人,都不要成为互相舔舐伤口的人。而且你不能要求你遇到的人和事都是标准的、正确的,谁也没有做错,所有人对你轻拿轻放。我不希望你把自己当成一个弱者,别人做错了,你也要有能力去宽恕和原谅。我培养出来的孩子,要襟怀广阔。”
“对别人太过仁慈,那就是对自己残忍。”
“她永远不能算是别人,她是你妈妈。”
许华预似乎说完了,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摸了一下许昼的头。
“你缺什么吗?你妈妈虽然不在,但我觉得我做得可以,所以你应该是个健康的孩子,要有精神上的成长,别没事老想着惩罚别人,那样还有工夫想自己吗?去吧。回来我们去海边玩。”
王海燕几乎一成不变,她大笑起来,眼角挤压出几条细碎的纹路,嘴里一颗虎牙也露了出来,一瞬间她觉得记忆里有过和这一模一样的画面,那种真实感让她不禁恍惚。
“你男人呢?不急于看看自己早年的作品吗?”许昼不知道为什么冷如冰霜的语调从嗓子里冒出来,人有时候不能完全操控自己,本能无处不在。
“爸爸在家等你,他犹豫了很长时间,还是觉得在家里等合适。”
“我有爸爸。我不会叫那个人爸爸的。正常人都只有一个爸爸,请别为难我。”
“你不叫也可以的。但是对他别太刻薄好吗?”
“你记得许昼是哪个昼吗?”
妈妈有些糊涂地看着许昼。算了,她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要是斤斤计较,早活不下去了。
去她家的一路上,王海燕嘴都没有停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来旅游的,王海燕那副自顾自说话的样子,让许昼觉得非常熟悉,纵使七年空白,许昼依然可以自如地想起当年她还在时的情景。
到门口的时候,许昼突然间却步,之前努力营造出的平静一扫而光。她将迈进的房子,原本是她理所当然的、亲子鉴定的家吧,爸爸妈妈都是医学上的如假包换,而她十六岁了,从未踏入过这个家门。
门陡然打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向许昼扑来,一看就经过了动员、演习,训练有素的架势,让人想起领导来学校检查时门口那些挥动塑料花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孩子。他是她的弟弟,许昼来之前已经被做过了心理建设,要有姐姐的样子,大人的心结,不能拿弟弟出气。
他们私奔的第二年春天,又生了一个孩子,也就是说,王海燕抛弃她的时候已经怀孕了,多么完美,新的孩子已经来了,旧的还有什么可留恋,她每一次都是怀着同一个男人的孩子奔向新生活的,优秀的繁殖能力也是让人佩服,不管在多么不合时宜的当口,他都能精准地入侵她,恶毒地发送一枚精子,变成她,变成弟弟,让他的女人以生育的方式和他建立紧密的羁绊,不被祝福的恋情,勾引有夫之妇,两次狗血的相遇,都以怀孕达到不得不有个转折的高潮。
“你叫什么名字?”许昼故作亲切地问。
“陈凯新。”
真难听。陈思则、陈凯新、许昼,听起来八竿子打不着,一点关系没有。她想起高中开学的第一天,老师点名,一个女孩叫陈昼,听到那个名字许昼一惊,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她也应该是陈昼吧。
客厅不大,有一股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衰朽的味道,廉价的空气净化液把那味道吞噬了,但是还残存了一点点,被许昼捕捉到了。
陈思则是一个没有必要描述外貌的男人。仔细想想他当时也就四十多岁,却有一种非常苍老的姿态。许昼不得不承认,我曾经无数次在想象中描画他的样子,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许昼对他没有正向的情感,却充满了好奇。许昼以为他一定非常健硕,或者习惯性带着吸引低级女性的邪魅狂狷的笑容;或者喷着廉价发胶,把头发弄得硬邦邦的自以为很帅;或者就算长得不济,也应该目露凶光,有个亡命徒的样子,可是他竟然就是个头发稀疏的中年人,看起来毫无兴风作浪拐跑别人老婆的能力。他强作慈祥状,却没有一张与之配套的平静的面目,一脸被生活苛待的生硬线条,可以想见平时骂骂咧咧的模样。也没有形体可言,发发糟糟,像一块学徒做出来的不成形的面包。许昼忽略了时光,他现在,已经是个发福的隔壁老王。
生物学上的父亲看起来枯瘦如柴,与许与想象中风流倜傥到可以轻易拐走良家妇女的样貌完全搭不上边。
他站起来,犹豫了一下,竟然向许昼伸出了右手,然后许昼那个弟弟也冲过来对自己伸出了手,王海燕不知是热衷展示一家人的团队意识还是短路了,也过来和许昼握了握手。难道有记者吗?难道本次会晤要上新闻?竟然会出现一一握手的诡异画面。
寻亲电视节目到了这个段落都会呼天抢地,而他们竟然像领导人会面般握起了手,撒手之后,又都有些不知所措,表现得近乎冷场。毕竟他们的主题不是失散和重逢那么简单。
他们的手都不热,也都有点湿,生命气息微弱,散发着一家人的统一质感,许昼觉得自己是个闯入者,摸了三条奄奄一息的搁浅的鱼。
“阿昼,别拘束,就像到自己家一样。”陈思则没有看她,声音不大地说,甚至十分嘶哑。
听到陈思则叫阿昼,许昼一个激灵,涌起一股被陌生人无事献殷勤的不适,他的声音像是从鼻毛丛生的鼻孔里飘出来的,可怜巴巴,听着难受,让许昼想起初中时那个腿脚不太利索的生物老师,他的样貌、声音都让许昼反感,抛开前情,也不想相信这是她血缘上的父亲。
“就像到自己家一样”,这句待客的套话,用在这儿太准确太精彩了,简直是小说家也想不出的场景,可以分析出一百个微妙的意思。
相顾无言了一阵,还是王海燕一惊一乍地带许昼参观了整套房子,两居室,比起许昼和许华预现在的家,寒酸了太多。他们看起来像三个受害者,带着许昼参观他们并不宽裕的生活,许昼好像是代表许华预来访贫问苦的,所有关于奸夫□□的刻板印象轰然倒塌,一对私奔的男女,难道不该过得放纵糜烂、腐化堕落吗?可是他们竟然活成了一对可怜虫,像一对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中年夫妻。这就是妈妈背井离乡飞蛾扑火重新选择的生活吗?她应该早就追悔莫及了吧!
这日子简直像一块嚼了一天的口香糖,无味到令人想吐。人有时候会产生非常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某个瞬间,许昼脑中竟划过一丝庆幸:没有带着我一起跑,没把我拉进这拮据的生活,留我和我爸吃香的、喝辣的算捞着了。
餐桌上,王海燕对许昼异常热情,几乎指着每一道菜都说是特意为她做的,还有据说她最爱吃的爆炒鱿鱼,许昼有点模糊了,最近这些年都是许华预做什么,她吃什么,她最爱吃的已经变成了番茄牛腩。
按说,许昼重新吃到妈妈做的菜,应该瞬间被拉回童年的记忆,然而好像她的味蕾都失忆了,嘴里的味道那么陌生,像是正处在一个新开张的餐厅,迎面而来的都是新的刺激,对面坐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上下唇迅速的碰撞表达出他的津津有味。这是属于他妈妈的味道,属于这个三口之家的味道,这套房子不大,却装满了他成长的印记,这里从未留下过她这个不速之客的蛛丝马迹。
许昼,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姐姐,一个遥远而难缠的客人,一个他们复苏良心的安慰剂,他们一定早和他说好了,要对她好,对她笑,让她乘兴而归。
可能是房间的采光不太好,每个人的脸都很黯淡,他们都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也可能是错觉,许昼觉得他们都很累,连小小年纪的陈凯新的脸上也有疲于应付生活的沧桑。他长得像妈妈,眉眼浓重,鼻梁高挺。按照这个逻辑,她应该像陈思则,但是许昼不敢仔细看他,她希望陈思则在她心里模糊着。
他们一家人整齐地坐在一起———不幸的是———已经太晚了。许昼与他们仿佛一个整体,却横亘着一道看不见的结界。尴尬的儿女双全,她比任何时刻都感到自己孤苦伶仃,她其实非常多余,她不应该被生下来,当初如果王海燕把她做掉,老老实实等着陈思则回来,正常地结婚,生下陈凯新。
而许华预也可以不出现在他们的故事里,他年轻时喜欢过她,然后她嫁给了一个流氓,他也许会难过一阵子,但是很快会过去,然后他会遇到一个真心喜欢他的女孩儿,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这样两家人毫不相干,各过各的日子。只是这貌似完美的方案里,许昼消失了,许昼虽然很努力,也挺聪明,可她到底是个有点多余、给所有人埋下不幸悬念的孩子。好可惜!
晚上,王海燕底气不足地询问是否可以跟许昼一起睡,许昼拒绝了,不是多么恨,或者故意冷淡她,而是可以预见的窘迫让她没有和她亲热的勇气,况且,他们只有两间屋子,许昼和她一起睡,难道要睡在他们夫妇的大床上吗?许昼无法允许自己踏足那个男人的私人领地,不能坦然躺在他睡过的床上,他们之间必须有清晰的界限。
妈妈讪讪地走了,许昼理解她急于与她亲近的心,却也替她感到狼狈。如果她同意了,他们难道要互相搂着一秒睡去吗?如果不能马上入睡,要说些什么呢?只有些不咸不淡的话可说吧,如果真敞开心扉,哭一夜可能都是不够的。
许昼自然失眠了,躺在弟弟的单人床上,感到一种意念中的浑身瘙痒。妈妈说床单都是特意新换的,但她还是忍着抓狂钻进了被窝,睡在别人家的那种不适应席卷着她,即使许昼努力做到陈思则说的那样————像在自己家一样,他们一家三口挤在隔壁,以显而易见的低姿态表达着对她的歉意。许昼在这儿像个钦差大臣一样被敬着,却时刻体会着芒刺在背,许昼知道,此刻自己是不由分说的VIP,即使现在起身到他们房间去砸东西,那所谓的父母也并不敢呵斥许昼,可这可悲的VIP,是拿举目无亲换来的,许昼曾经被弃之如敝屣,曾经像一只旧拖鞋被轻易抛弃。
不管是他们,还是她,都不知道如何拿捏那种假装亲昵的分寸,以显示他们可以忘了过去。
许昼想象着他们回到家瘫倒在床上、终于不必再强打精神的松弛模样。不仅他们,其实她也是小心翼翼的,那个家好像很普通,却让许昼觉得每一个细节都不对劲。他们根本就不是一家人,都在克制自己容忍对方的奇怪,所谓对方,是指她和他们仨。十二岁时,许昼以为她会终生恨他们。直到一周前,她还非常鄙视他们。但是那一刻,她没办法统计出心里有多少个情绪,这对琐碎、邋遢、不敢招惹她的夫妻,她的价值观告诉她,他们是一对烂人,可是她竟产生了巨大的怜悯之情。但是她的愤怒还在,她感到胸口有一个冷风飕飕的窟窿,挤压着日久年深的寒气。
“你们家人怎么样?”爸爸问得平静,她却觉得听出了一丝幸灾乐祸。“他们家就那样。”
“你觉得你长得像陈思则吗?”
“他真的特别丑。”
她好像在爸爸脸上看到一抹得意之色,但也可能是她想多了。谈起那家人时,她的心态变得十分复杂,有一种家丑不可外扬的羞于启齿。
“人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你会有些不是滋味吧。毕竟这些年没有共同生活,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别扭。你上飞机她给她来了电话,说感觉你有些拘谨,说你真像是我的骨肉,和我一样又聪明又刻薄,说话不那么招人喜欢。”
“我觉得他们特别可怜,房子那么小,两个大人看起来孱弱、无能,孩子也就那样。”
“你这都是什么逻辑?听来听去都是物质生活不好、人长得不好看,你怎么这么势利?难道他们住大别墅,你就觉得自己吃亏了,应该早点去投奔?你所谓的优越感竟然是人家物质条件不如咱们?他们要是真过得那么不好,你妈怎么不回来啊?至少她真没你这么嫌贫爱富!”
“我嫌贫爱富也是你教育出来的。她也得有脸回来啊!我的优越感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是一对地地道道的小人吗?”
“不要这么说你妈!我挺佩服她的。至少人家追求真爱的时候是真果断,敢顶着坏女人的名声。道德不是法律,并不是完全不能超越的,比如为了爱情。爱情让人一往无前。我后来仔细想了,他们可能一直挺貌合神离的,只是我当时不敢往深了想,不敢面对,一直在伪装某种其乐融融。你妈叽叽嘎嘎和我说的事,我都觉得没什么意思;我感兴趣的事,我也不会跟她说。别人送我两张画展的门票,她说我得请她吃顿好的,才肯陪我一起去。我一直回避他们精神世界的不匹配。我对她,既奉若神明又居高临下,我没有真正在乎她在想什么,觉得她只要美就足够了。你想想,那是十二年啊!她和我过了十二年,还是不计得失地和陈思则跑了。说明她舍得,她知道哪个更好!可能她和陈思则确实更合适,他们之间才有交流,才有真正的吸引和理解。”
“灵魂伴侣,是吧?他们哪有灵魂,他们就是被□□左右的人。别反省了,都是受害者太爱自我反省,坏人才越来越猖獗的。”
“我说过,咱们别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角度想问题。你失去的永远不可能是全部。你妈很单纯,单纯的人有时候能更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包括不好的企图。我当然也翻来覆去地恨过,但是我后来明白了,她吸引我的就是那份天真,她就不具备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能力。一个成年人,别人为了责任和你继续在一起是一种羞辱,我又不是不能自理,没理由不让她走啊。虽然听起来不太周全,但她有权利追求真爱的人。”
许昼呵呵两声,在许昼心中,许华预真是实打实的痴情种。
赵宵刚到别墅,陈妄生就手动退下了,赵宵放下书包,看见坐在沙发里的男人,映入眼帘的是他位美凶悍的脸,因为母亲是英国女人,所以也带有混血感,五官立体深邃,整张脸没有任何的瑕疵,在冷淡的熏香中,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出几分他冷漠疏离的气质,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冷了下来,
赵宵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五岁的哥哥,心里都是敬畏与恐惧。
父母自结婚后一直定居在国外,他们两个自小在港城的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爷爷赵鸿有意将培养成最优秀的继承人,却因矫枉过正将赵寡培养成了这副冷淡无情的态度,自从赵寡进入继承人培养生涯以后,两兄弟也很少再见面,而且他们之间还有五岁的年龄差,又生在这样的家族,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亲近。
本来赵父让赵宵到国外接受教育,奈何赵鸿在成为商人之前是一名军人,其爱国主义思想极其深厚,也可以说是古板,他非常反对他们赵氏子孙接受西式教育,赵信只能选择迁就,毕竟他知道赵鸿是把振兴家族的使命全寄寓在赵寡身上了,而他自己又是好玩的性子,与自己的外国老婆在海外边玩边拓展业务,不愿回国面对自己古板的老父亲。
“哥,你出差回来了,怎么不好好休息,我吃饭就回去了,明天还要上课…”赵宵声如蚊蚋。
“坐吧,今天张阿姨做了你喜欢的菜。”赵寡的声音出奇地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