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天道,人有人道,替天行道,究竟替的什么天,行的何方道?
乔采言躺在一片混沌中睁开双目,只觉天地黏合,胶着如周身隐隐作痛的皮肉。她抬手拂去遮住双眼的黑色布片,强忍痛意支身,这才看见虚无之外但有残阳入山,倦鸟归林,远处楼宇危如累卵。
“这是何处,我为何在此地。”吃痛站在阴影中,乔采言头昏脑胀,失忆并未带来恐惧,她只觉得浑噩,如果马上出现一个人要她随他去,她也会无所在意地跟着。
转身看向自己刚刚躺下的地方,除了被拂开的黑色布片外,还有一枚玉佩,一些不知名的小虫正在它周围没有目的地爬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乔采言的脑中传来一位男子清凉如水的声音。不知何故,她拾起玉佩时心中并未感到悲伤,但眼泪却猛然倾泻,一开始还只是有所克制的啜泣,渐渐呜咽无法再被压抑,转而变成了嚎啕,这种似要把整个自己都喊出体外的哭声回荡在无人的四野,显得寂寥非常。
头疼不止,连自己哭的原因也无法想明白,即使忘记了痛苦的来源,但痛苦依然存在,这就是情感的诅咒。乔采言还记得自己生于武林与官宦的结合人家,母亲是江湖中第一门派饮月楼内桃宗宗主,父亲是个地方官,她自幼对文武皆有兴趣又有慧根,本是受着家中爹娘的亲自教导,一切怡然。
变故发生在父亲被诬陷受贿黄金万两后,母亲将她托付给饮月楼竹宗宗主,自此她便成了饮月楼中最小的弟子,也与家中再无联系。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最后一次见爹爹,他留给女儿一袭瘦骨白衣的背影,两侧是提刀狱卒。那时乔采言正值金钗之年,她试图用自己的大哭换回哪怕任何一个人的回头或者狱卒的动容,但是所有人都决然。被爹爹和娘亲好生呵护的她并未明白在这乱世之中,世间人可以漠视他人痛苦,也不得不漠视他人痛苦。她也不知道爹爹挺直腰板往前走的背后咬住下唇,生生咬出血来与泪水模糊一片。她只是在当夜暗下誓言自己以后不会再掉一滴眼泪,她会用身体和情绪的部分死亡换取力量,从此不再乞求。
“小朋友,刚刚可是你在哭?”一句婉转软语将她的回忆打断,乔采言下意识作宗派御姿,面前的女子从竹林中走来,红衣裹体,悠然自若,笑意盈盈地看着。
“这是何处,你是何人?”在竹宗的几年,乔采言早早学会如何看一眼便能辨别来者是否有动武的恶意,看眼前的女子并非为敌,乔采言便脆脆发问,声音虽小却不置可否,语调如竹宗剑法一派单刀直入。
“老气横秋的小朋友,我是画楼歌姬,姓花名逐云,叫我花娘即可。至于此地——”花逐云附身靠近,压低音量的同时暗香涌动。
“这里是乱葬岗。”说罢又百转千回地看了一眼乔采言,似是在琢磨她的反应。
“乱葬岗,怎么只有我一具活人。”乔采言不解,觉得眼前的女子是故意拿自己打趣。
“一具活人?不如你再认真看看?”花娘指指二人背后的竹林。只见林中堆叠似土坡的正是一摞摞尸体,奇特的是这些尸体既无腐臭也未带来太多的蚊虫,在暗中如果不加以仔细观察只以为是土地中自然长出的丛木或小坡。
“这里都是武林里的已死之人,偶尔来看看还能发现他们身上的一些宝贝。”花娘摇了摇自己手里的双鱼玉佩。
“这枚玉佩你从何处取得?”乔采言突然脸色煞白,急急拿出刚才拾得的双鱼玉佩,二者相合,果然并佩。
花娘也不意外,“一个七旬老翁,我正在他身上翻捡呢,这不突然听到你的哭声了。可是那老翁似是尚有一丝气息,我刚要走,竟用两根手指绊住了我衣袖。”
“我还以为他发现我拿了他宝贝呢,结果他竟让我快去寻这哭声所在。随后我就走了。”花娘顿了顿,像是叹息又似冷笑般说:“进了这竹木之中的武林人,是没有机会活的。”
乔采言紧紧握住玉佩,又感心中一阵莫名的绞痛,“可否劳烦姑娘带我见这老翁一趟。”
“可以啊,不过我花娘做事从来以物换物,这竹林也从来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花逐云眼波流转,瞳孔折射一抹亮红。
“你带我见这另一枚玉佩的原主,事后这两枚玉佩都归你。”乔采言为花娘的亮红瞳孔微微一怔,随后又淡淡看着对方,只将自己散乱的披发束好。
“我喜欢会做交易的人。不过这双鱼玉佩从来都对人有特殊意涵,你将来可不会反悔?”花娘抬手帮乔采言把鬓前碎发挽至耳后,手指浮动之间带来一股幽兰之气。
“死物而已,不会悔。”
“跟我来。”乔采言站在花娘身侧,只见花娘将双手的食指与尾指相扣,霎时间落叶翻飞,归鸟四起。
“缘起缘灭,不生死不垢净,风起西北,天父乾宫,开。”尾音一落,竹林西北侧遂出现一条无草生长的小道,林中原本模糊可见的尸堆也逐渐清晰起来。
“这片竹林是活的,贸然闯进的江湖中人皆会被吸□□气,功力全废,无一例外。”言罢,花娘挥动右臂,红袖内的异香随之盈郁。
“有我馥香蔽体,你可以安然在此地待半个时辰,切莫多留。”花娘边说边望向竹林深处,目光在尸堆中搜寻老者身影。
乔采言闻言默不作语,步伐却也紧凑小心起来。像是想起什么似得,花娘又补充道:“不过看你样子,八成功力已失。这竹林会吸纳武林人的精气,但对不具功夫的人它只是排斥,不成威胁。”
“可不是,人皆言我回阳庄建了这片竹林,专用来夺取他人修炼的心法,不过一群蝇营狗苟之辈,也敢妄加揣度我堂堂回阳。”只见在西南侧两株相交的竹子上,有一绿衣少年手握骨笛俯视二人,眉头微挑,尽显桀骜之气。
“回阳庄庄主之子煜城,在此恭候二位多时。”煜城一跃而下,足尖点地稳稳轻落,站在二人面前抱拳俯首。
“怎么?煜城少爷这单生意也要跟我抢?”花娘对煜城的造访略感惊异,随后又恢复对外界不事了了的态度,以指尖点煜城额心,并不还礼。乔采言双手抱臂,决定静观其变。
“我有我的事要管,只怕你又言我山庄污言以惑众,”煜城看了眼一旁的采言,意有所指,“啧,社会影响不好。”
“回阳山庄,做事一贯下三滥,这些流言,并不意外。”乔采言顿顿开口,似在琢磨自己用词的力度。
数年前,爹爹被抓一事似乎与回阳有关,母亲将她托付给竹宗宗主时曾遍遍嘱咐。
“不要碰回阳剑,不得修回阳法。”
“哈哈哈,世人只知回阳心法一流,不识回阳磊落,本少爷正是为此而来。”煜城收敛唇角笑意,直直看向乔采言后又道,“饮月楼一倒,回阳以实力登上江湖第一大派,这便是结果。”
“饮月楼败,世再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饮月楼倒?乔采言的记忆停留在入宗学剑的那一年,此后发生种种皆已不知,但她并不想让对面这人看出自己记忆的空白,只好顺着对面的话来反击。
“好一个竖子,还敢问阁下尊命。”煜城有点咬牙切齿。
“好啦好啦,名讳不重要,这位公子哥我们还有正事,采言我们快走。”
“……”
“……”
花娘暗道不妙,本不想将乔采言名字暴露。
煜城放松下来,抱臂歪头调笑:“采言?这可不是个好名字,当今已有一个乔采言,有一就无人认二。你这丫头姓什么?”
“姓乔,名采言。”
“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可是这里面的乔采言?”煜城神色微怔,连忙发问似是要确认什么。
“正是。”
花娘心叫不好,拉起采言便想运功离开,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流星剑已抵上咽门。
“她就是饮月楼——代楼主?”煜城正色,一字一顿,竹林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