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好冷。

    他模模糊糊地睁开眼。

    周围漆黑、安静而冰冷，制冷机发出轻微嗡鸣，像在冰柜里一般。

    试着动了动，什么东西将身体包裹，摸起来是某种光滑致密的布料。他用力挣动，眼前终于出现一块亮斑，手指勾住、向下拉扯——布料随着下滑的拉链向两边敞开。

    他从中坐起。

    这是一个长方形房间，集装箱大小，头顶亮着冷淡的白光，地面与不锈钢货架摆满了亮黄色口袋。刚才，他就躺在一只袋子里面。

    袋子外的标签写道：

    实验编号：BNG-E115/X-72

    内容物分类：生物废弃物

    危险标识：4 级，病毒风险，避免开启

    目的地：处理区七号焚化炉

    BNG……是父亲所在的生物科技公司。

    身子忽地往前一晃，“房间”正在移动——他在一辆车上。

    并且，即将作为“生物废弃物”，被送进焚化炉。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时茫然，起身四处查看。不锈钢货架映出了他的影子：黑发黑眼的少年，骨架纤瘦，还未长成，不过十二三岁。

    少年的眼睛淡漠无光。

    对上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他终于想起：自己刚刚从“泡泡”里逃了出来。

    少年的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车厢内的温度，还是想起了令他逃离“泡泡”的恐怖真相。

    他植入 BNG 公司内网的智能程序——虚拟小八无意间发现了一份关于他的秘密资料。他不是“泡泡男孩”，也不是“父亲”的孩子，而是……

    车子轻轻一顿，速度放缓，目的地就快到了。

    他压下思绪，从亮黄色袋子底部取出提前准备好的衣物，迅速穿好。白色生物隔离服，带有面罩与护目镜，胸前印有BNG 生物公司的标志。少年身材瘦高，加上隔离服形制宽松，遮住面容后，勉强可以伪装成年人。

    少年将空袋子藏好，自己也躲在货架后，默默等待行动时机。

    他花了一年的时间策划这场逃亡。

    先是在虚拟小八的帮助下，黑掉他的监视者——X700机器人，再通过它的网络权限渗透BNG公司内网，入侵安保与监控系统。

    然后，选取BNG安保力量最薄弱的一天，用设法取得的“父亲”的虹膜数据开启“白房间”的隔离门，离开生活了十二年的“泡泡”。

    BNG的出入认证十分严格，想混进来或逃出去，都要经过重重考验，稍有不慎，就会被安保团队发觉。经过长时间调查，他终于找到了最安全的路线：伪装成废弃实验体，通过冷运车离开安保森严的核心区，前往BNG边缘的处理区。

    这时，车子完全刹住。他屏住呼吸，透过货架缝隙看向门口。

    伴随着一声轻响，车门缓缓开启。

    一条传送带伸入车厢，几名穿着生物隔离服的BNG员工走进来，开始把亮黄色的生物废弃袋往传送带搬运，忙碌间，无人发觉货架后多了一个人影。

    借助隔离服的掩饰，少年顺利混入员工区，经过消杀，脱掉隔离服，换上不知属于谁的衣物。幸运的是，外套口袋里有一些现金，足够维持两周的生活。

    最后穿过长长的通道，来到一扇门前。

    少年深吸一口气，将外套里的工卡贴向门禁。“滴”——一道绿色光线射出，自颅顶扫描至下颌。这是工卡与3D人脸的双重认证系统，系统判定人脸与员工数据不符，正要发出警报，画面忽然一闪。

    屏幕上出现一只简笔机器人：头大身小，火柴盒般的躯干，四肢伶仃。它眨巴眨巴眼，朝少年挥手，头顶冒出一个文字泡，字体稚拙，还带着彩色闪光特效：

    “再见，小希！一路顺风！”

    随后，门禁开启。夜风拂乱少年的额发，外面的世界在眼前徐徐展开。

    BNG规模庞大的厂区建在远郊。他看见深邃夜空，笔直道路的两边是无尽旷野，与看惯了的投影相比，显得暗淡而不真实。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出 BNG 公司，也是第一次脱离天花板和人造光，走在夜幕之下，被月光照耀，被晚风吹拂。

    世界辽阔得令少年战栗，几乎迈不出步子。他戴上外套的连帽，用力拉低帽檐，几分钟后，终于挪动脚步。

    少年最后回望一眼，轻声道：“再见，小八。”独自走入苍茫夜色之中。

    ……

    可供一个没有身份的未成年人藏身的地方并不多。

    他找到了那个地方，城市的阴暗面，污纳垢之处。从此像一只苍白的影子，生活在狭小的地下室，靠在网络接单维修和定制小型机械维生，与现实世界的接触少得可怜。

    小八说得没错，他患有严重的人群恐惧症与肌肤接触恐惧症。与另一个人类同处一个房间，都会令他心悸出汗。

    他常常梦见“父亲”，温声唤他“小希”。他在梦中拼命奔逃，总是难以逃脱，在最后一刻冷汗涔涔地醒来。

    好在时间是一剂良药。几年之后，随着少年的身量逐渐长成，他渐渐将“泡泡男孩”的往事埋藏在深处。他几乎不照镜子，以免回忆起“父亲”的面容。偶尔戴着帽子，匆匆在街头穿行，人群使他不适，却不再恐惧。

    他攒了钱，搬进更大的地下室，置办必要的器材和零件，全心全意地打造属于自己的机械。

    没料到，在他遗忘噩梦之时，噩梦却自背后追上了他。

    接近成年，一向健康的身体开始出现各种不适：疲惫虚弱、体重减轻、胸闷心悸……他找上一名黑医，对方以检查的名义，抽取了他的血液。

    几天后复诊，刚走近诊室，他已经察觉出不对。

    空气莫明紧绷，黑医表现刻意的热络，眼神却不断瞟向窗口。他毫不犹豫地离开，在肮脏巷道折转，尽可能摆脱追踪者。出于谨慎，他没有急着返回地下室，而是来到极少涉足的繁华街头，混迹在人群之中。

    他戴着连帽，低头疾行，在红色信号灯前停下脚步。

    他们一直在寻找他，从黑医手中收取基因样本进行比对。BNG 公司……或者说，那个男人，还不肯放过他吗？

    信号灯转绿。他被人潮裹挟，走向道路中央。

    来来往往的陌生脸孔，摩肩接踵的身体，人体的热度和气味。莫明地，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患有人群恐惧的十二岁，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视野轻微摇晃。

    就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人。

    站在马路对面，像小时候一眼，眉目温柔地看过来，声音很低，但唇形分明在呼唤——

    小、希。

    与此同时，颈侧一痛，冰凉的药液注入体内。繁华街景很快模糊，天旋地转间，只有那个人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亲昵笑意，近在耳旁：

    “找到你了，小希。”

    ……

    眼前一片眩目白光。

    他眨了好几次眼，才渐渐分辨出图像，那是无影灯。身下坚硬冰冷，房间里有消毒液的味道。

    他正躺在手术台上，身体被麻痹，动弹不得，仅能微微转动眼珠。

    旁边有人，身穿手术服，似乎是医生。不锈钢相碰发出冷质的清脆声响，医生挑挑拣拣，终于选定了一柄手术刀，举起来欣赏。无影灯下，刀锋亮得刺眼。

    医生转过身来，手术帽与口罩间露出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睛，眼尾带着细微的笑纹。

    “小希，你醒了。”

    一瞬间，他几乎被恐惧溺毙。

    “小希，你比我预想得还要优秀，十二岁就发现真相，逃离了公司——那是一次精彩的行动，之后，BNG不得不升级了处理区的安保措施。”对方以父亲般的口吻欣慰道：“小希，我为你感到骄傲。”

    他厌恶地别开目光。

    小时候，为了得到“父亲”的称赞，他情愿付出一切。直到十二岁发现真相：他一直生活在谎言与欺骗构筑的残酷世界；他唯一拥有的爱和关心，只是“父亲”过剩的自恋。

    ——他是“父亲”的克隆人，也是对方的备用器官库。

    看到他脸上的厌恶，男人有些惊讶。

    “小希，你恨我？不，你该恨不是我，而是命运。

    “你只知道自己是我的备体，却不知道为什么，对吗？那部分资料与我切身相关，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小希，我们有着天才的基因，却因此遭受神妒。你也感觉到了吧？最近，原本健康的身体开始出现各种状况……那是写在你我基因里的诅咒：成年之后，我们的脏器会加速衰老，如果得不到有效治疗，将在二十五岁之前死于器官衰竭。

    “上一代‘我’便这样死去了，我是他留下的唯一克隆体……为了与命运抗衡，我利用前代的资源，在极年轻时创办了BNG生物科技公司，总算及时研制出特效药，将寿限提升到了四十岁。”

    说到这儿，男人摘下口罩，露出忧郁笑容。

    “小希，我刚刚过完四十岁生日，已抵达药效的极限。想继续走下去，唯有更换一整套器官。你便是为此诞生的。

    “作为备用体，你本不该开化蒙昧，接受教育。可我实在难以忍受，另一个‘自己’像一头愚蠢的动物。因此，我做了明知是错的选择，将你当作孩子一般养育。”

    男人举起手术刀，眉眼温柔。

    “你本应该像家畜一样浑噩地长大，浑噩地接受屠宰。是我给了你生命、知识以及生而为人的尊严……小希，是时候，轮到你为我做点什么了。”

    冰冷的银色手术刀抵住胸膛——

    他的意念疯狂挣扎，身体却纹丝不动。

    被剖开的前一秒钟，手术室的屏幕突然亮起，闪动着两行醒目大字：

    “立即停止手术！立即停止手术！立即停止手术！

    否则BNG公司的违法实验将被公之于众！！！”

    男人笑吟吟地望向屏幕。

    “小希，瞧，被你抛弃的‘伙伴’来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