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来深圳出差,不如直接点,他是来搅局的。
通泰抢先发布了盛科的产品,导致盛科集团股价暴跌,这笔账边晟一直记着。
他自诩不是什么道德高尚者,在这不见刀影却和战场无异的生意场,他从来就不信有什么纯粹的好人。
别人把手伸到了他的碗里,他不会当即把人请开。他擅长等待,放长线钓大鱼,在必要时刻给对方致命一击。
通泰的人正在包厢和甲方新源吃饭,边晟悠悠推门走进去,闲适地打量一遍在座的各色人等,才故作抱歉姿态:“走错了,不好意思各位。”
见边晟走进来,通泰的李朋非登时警铃大作。边晟刚宣布婚讯不久,手下的人说边晟最近忙着和新婚妻子约会,在温柔乡里滋润着,他才放心有下一步动作。
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边晟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出现。这次饭局只有通泰高层知道,而边晟能如此准确地找到他们,只能说明内部发生了异变。
无需边晟多言,李朋非暗叫不好,心知这次合作已经宣告失败。与其让这关系继续僵持下去,他得另外寻找出路。
李朋非从位置上起身,叫住欲离开的边晟,“边总,来都来了,可否赏脸一起吃个饭?”
隔壁坐着的男人也知道边晟,无需他再做介绍,为表心诚,李朋非向边晟介绍这次的甲方新源。
通泰费尽心力约到的人,最后却给边晟做了嫁衣。看着两波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李朋非心里暗骂边晟手伸太远,然而他们公司不讲武德在先,他只能把这块美玉拱手让人,还得陪笑。
在酒店门口送走新源的人,边晟从西装前袋里摸出包烟,递支给李朋非,自己嘴里咬着一支。李朋非很识趣给边晟点火。
边晟拿下嘴里的烟,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手指抖灰,看向李朋非讥笑几分,“你以为这就完了?”
李朋非脸色登时就变了,后悔惹错了人。
边晟面上不显山露水,媒体报道也都是积极正向的,不知道被他这副君子模样给蒙蔽的人又有多少。通过网络了解到他的方面,都是他想让人了解的。
“边总,上一季的产品我们的确只是创意巧合。但我们愿意让渡一部分利好,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你说呢?”
李朋非这会儿态度跟孙子似的,边晟偏偏想起了通泰发布会上,面对记者提问时李朋非威风凛凛小人得志的嘴脸。
边晟脸色顷刻就沉下来,“你凭什么觉得你的条件足够喂饱盛科?”他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可惜了,一整个通泰,都不够盛科吃的。”
边晟的语气不是威胁,不是警告,而是平静地通知。李朋非不再挣扎,只觉得浑身无力,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他唰地一下跌倒在地。四十出头的男人,一米七八的身量,此刻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那么无助,那么渺小。
他像苍蝇一样,被边晟捏死了。
张绩早已将车从地库开上来,停在了路边。车内打着空调,他关着门窗,没有听见外面两个男人的交谈。
但他看到通泰的李朋非李总蹲在地上,正值壮年的男人,缩在地上,哭得很无助。不在乎尊严、颜面、和男子气概地哭了。
张绩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通泰没了,李朋非的心血没了。李朋非哭什么呢,哭他的事业,哭他的家庭,哭通泰上上下下的员工,都被他愚蠢的小聪明给坑害了。
他见识过太多次边晟的“阴暗面”,也知道盛科能有今天,绝不是媒体报道所说的那般根正苗红。他更知道边晟为了盛科付出过多少努力,包括用边晟自己的婚姻作诱饵。
极致的理性和极致的冷血筑成了今天的边晟,这些都是张绩心里清楚的。
他蓦地想到白雨眠。
老板的这些面,她清楚吗?
张绩的心忽然揪起来,他暗自希望她永远都不了解这些,只是好好地配合到合约结束,不要付出真心。
自古商人重利轻离别,在边晟身上付出真心,无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他只是不希望白雨眠受伤。
或许是初次见面时,他从她的笑里看出来很浓的哀愁。他希望她今后的日子都能快乐一些,这无关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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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周末,边晟都没有回家。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决策,他太清楚自己的这些手段会带来什么后果。
他以前从不会因为这些手段而受到良心的谴责。他没有主动害人,只是严厉回击对他出手的人,如此而已。
然而这次搅局之后,心里始终雾蒙蒙的。他不喜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周末直接飞去了母校,找到曾经的导师喝茶。
导师严山仍旧住在家属院,虽然在大公司挂职战略顾问,年薪相当可观,但作风一如从前,不在吃穿用度上多费心思。
两人在书房喝茶谈天,师母送进来两份果盘,随后就退出去,没打扰他们叙旧。
“新婚不去陪妻子,跑我这老骨头这来做什么?”严山递给边晟一杯茶,一眼看出他不在状态。
边晟抿了口茶,把自己今天的感受说给导师听。
他心里隐约升腾起细密的恐惧,不是怕通泰他日的报复,而是一种私人的,情感上的惧意。
严山盯着他瞧了好几眼,并没有说得太直接,而是一改过往严肃,和学生开起了玩笑:“作恶太多,心虚也正常。”
心虚,这个词从心头迷乱的情绪中赫然醒目。他心虚什么呢?
“寻找变量。”导师又开始惜字如金,一盏茶的功夫,就开始赶人,“我下午还有学生要上门,你这个毕业多年的老油条就别和学弟们抢时间了。”
边晟和夫妻二人告辞,同张绩一起坐上回桐市的飞机。
看着飞机从云层间穿过,他脑中出现一个名字——白雨眠
她就是那个变量。
边晟突然觉得很可笑,他害怕她什么?她对他的事业丝毫没有关心的表现,他瞎担心什么?
想到这里,他心里稍微舒坦一些。又转头,继续看窗外的白云。
烈日当头,云都是一朵一朵的,十分好看。
白雨眠和薛晴坐在公园凉亭里,看着小豌豆拿着新到手的玩具和周围两个小姑娘炫耀。
姑娘们根本不屑他手里的奥特曼,就没正眼去瞧。偏偏小豌豆浑然不觉,嘴里仍然叽里咕噜地念念有词,手指一下一下指着包装里的奥特曼,要姑娘们猜猜他们都叫什么名字。
“不都长一个样吗,哈哈哈哈哈!”姑娘们捂着嘴笑起来,转头讨论起自己手里的洋娃娃。
“不是,才不是一个样!”小豌豆气得直跺脚。
好气哦,但还是执着地要给姑娘们上一课。
“好啦乖孩子们,来喝点儿小糖水。”薛晴在手机上点了冰奶茶,亭子里的小朋友一人一杯,包括白雨眠也有份。
“妈,你不喝吗?”后面有新加入的小朋友,白雨眠以为薛晴是把自己那杯分给了小朋友,自己没喝的。
“这些奶茶饮料什么的,含植脂末的,喝多了不健康。”薛晴凑到儿媳耳边,小声地说。
白雨眠心里大为震撼,她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可自己手里正端着一杯奶茶呀。
薛晴说完这句,就转头去看面前的小孩了。她看着小孩儿们撅着小嘴吸奶茶嚼珍珠的模样,笑得很温柔。白雨眠看出来了,薛晴是真的很喜欢小孩,所以一切小孩会喜欢的食物,她都会忍不住投喂。
而等到小朋友的口腹之欲被满足后,露出灿烂的笑脸时,薛晴就会很幸福。她现在有点理解条件这么好的薛晴为什么会选择亲自带大边晟了。
因为她天生喜欢小朋友啊!也明白为什么婆婆这么执着于催生了。
白雨眠觉得薛晴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女人,和她过往认识的那些女性都不太一样。
她爱自己,格外注重身材皮肤饮食之类的控制;她爱别人,对于所爱之人愿意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无条件给予。然而对于家庭和孩子的爱又不会让她失去自己的光彩,相反,这些因素让她这个人更立体,更可爱。
薛晴被小豌豆拉过去“评理”,白雨眠就捧着自己那杯奶茶在位置上吸着。她脑子里闪过很多女人,她生命中遇见过的那些女人。
赵兰英、唐丽容、叶微阑、小苏、欢若……她们的性格差异那样大,但纵观她们目前为止的人生轨迹,其中又不乏许多相似之处。
不对,不是相似之处,而是不可避免的人生节点。
她思考这些女人在这些节点上做的选择,又是那么不同。出生的确会很大程度上影响一个人的命运,然而重要节点上的选择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白雨眠无可避免地把薛晴和赵兰英放在一起比较,因为她们此刻都是她的母亲。
差不多的年纪,薛晴看起来却比赵兰英要年轻得多。她开始思索第一个节点——婚姻。
薛晴和边科的婚姻,她不敢确认是百分百基于爱情,但从她为数不多的接触来看,两人之间的确是有超过经济利益之外的情愫在的。
再看赵兰英和白实易,典型的中式包办婚姻,经媒人介绍后没多久就领证结婚。在白雨眠的印象中,父母之间不能说多恩爱,但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吵架,暂且可以说是合格。
第二个节点是产后。
薛晴选择自己带小孩,在这之中找到了从前人生中不曾体验过的快乐。为了这份快乐,她愿意舍弃自己从前的娱乐时间。后来她的快乐阈值不断拔高,带孩子已经不再让她新鲜,所以她选择放手,自己飞去了南法,寻找新的快乐。
薛晴一直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选择很大程度上铸就了今天的她。
而自己母亲赵兰英呢。白雨眠小学时写过一篇作文,题为我的母亲,再大众不过的主题。作文书上这样的范文很多,不是写母亲下雨天背发烧的自己上医院,就是夜里不睡觉就着昏暗的光线给家人缝补衣服。
那时候的她不懂得这些是当下许多女性的困境,只是觉得压抑,她想写点新鲜的东西。母亲是活生生的人,理应在她的文字里也鲜活立体。
于是白雨眠去问赵兰英,妈妈你有梦想吗?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当然要写梦想啊。白雨眠写过太多关于梦想的作文,例如开着帅气的黑色越野翻山越岭,背着吉他在旷野上高歌,又或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追着牛儿奔跑,坐看羊群吃草……这些东西光是想想,就让她热血沸腾。
当时母亲是怎么说的呢?
白雨眠现在都记得母亲那时候的表情,惊讶的,诧异的,不知所措的。赵兰英活了三十多年,没有人问过她的梦想。根本没想过,或者曾经有过,但在生活的柴米油盐中日渐模糊了。
赵兰英说:“写作文就好好写,整这些玄乎的做什么?”
母亲说梦想是玄乎的东西。
所以,白雨眠从没对母亲说过自己的梦想。
白雨眠至今不知道母亲的梦想。只知道赵兰英自从生了孩子后就一直在家里做全职家庭主妇,每天的活动范围固定在学校、菜市和家三点一线。
没有人的梦想会是洗衣做饭照顾丈夫小孩。赵兰英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一做就是半辈子,却从没想过改变。因为,大家都这样,她周围的人都是如此生活的,她不觉得这是件怪事。
从简单的对比中,白雨眠得出一个浅显的结论——
一直做让自己开心的事,大概就会拥有相对精彩的人生。就算那些让你快乐的事在世俗意义上不那么正确,但你不会后悔。
谁会后悔好好爱自己了呢?
今天的阳光真的很好,西沉的夕阳透过古寺檐角投射到她脸上,白雨眠伸手挡住了刺眼的光。
那光热乎乎地聚拢在手心,通过手心蔓延到她心间,似乎把胸腔里数十年如潮汐般的痛苦又蒸干了一些。
明媚的天气给她鼓舞,她好像有一点勇气去做些喜欢的事了。
哪怕只是一点点。慢慢来,总会抵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