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菡好像听见了什么惊天笑话一般,捧腹笑个不停。
半晌,她擦去了眼角的泪水,“阿苒姐,从前都是你同我讲道理,怎么如今你反而变得幼稚了?斩草不除根,你以为我是傻子吗?留着那个贱种长大,替他那个没福的母亲找我报仇?我没那么傻。”
她扶着侍女的手,款步走到容琬身前,倨傲道:“看在县主从前屡屡替我说话的份上,我不为难你。你去告诉陆衡,我给他三天时间,要是宋氏和那个贱种没死,我可就不能保证阿爹和阿兄会怎么替我出气了。”
“说不好,阿爹会亲自提剑来杀了宋氏呢!”
说着,她又开怀地笑了起来,笑声尖利畅快,响彻鸾凤殿。
容琬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出了鸾凤殿,沈菡骄傲的声音还隐约可闻:“你们都是瞎子,看不见她把外头的雨水带进来,沾湿了地上么?”
玉章担忧地扶住容琬,“姑娘,皇后看样子是恨毒了宋贵嫔,您再出头,恐怕落不到好。”
容琬颔首喟叹:“是啊,驱狼赶虎,这也是早该预料到的事。姨母在天有灵,一定很后悔当日选中沈家。”
玉章那么沉稳的人,此刻不禁愤愤道:“陛下也真是的,为了一个宋氏得罪沈家,如今却让您来受皇后羞辱。”
她又担心道:“陛下和皇后都不肯退让,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去找大司马……”
最后三个字一出口,她惊觉失言。
容琬看着她噤若寒蝉的模样,轻轻摇头:“不至于,沈家最多也就是亲自来京城处置宋氏。真的犯上作乱,他们还没那个胆子。”
她抬首看向太极殿:“陆衡确实也该改改他那副偏激的脾气了。”
至于荀颐……
容琬垂下眼眸,摇了摇头,不愿多想。
事态的反转,大大出乎了容相和容琬的预料,甚至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的狂浪。
第二日,褚国求和使进宫,在朝会上直接披露沈家私下联络褚国,密谋借兵造反一事。
朝堂一片哗然。
容相历经三朝风雨,当时还算稳得住,可陆衡却彻底气疯了。
他当即命人锁了沈菡下狱,又命虎贲卫前往上郦,捉拿沈康沈言父子。
容相和刘太傅命人封锁消息,避免沈家闻讯狗急跳墙。
不曾想,沈家探取情报的速度却远超众人预期。
八日后,中元节刚过,沈家造反的消息传入盛乐。
沈家军多年在边塞抗击北戎,个个都是精兵良将,岂会甘心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又过了三日,上郦太守被杀,国土沦陷的消息传来,盛乐顿时风声鹤唳、愁云惨淡。
有臣子当朝哭泣跪求陛下请大司马出山派兵镇压。
是的,荀颐自求和会谈之后,便一直告病,再未上过朝。
他不在时,陆衡自觉无人掣肘,可以大展宏图,恨不得荀颐就此永远消失在人世。
可是此时此刻,望着群臣哀求的眼神,他只觉身下的皇位好似火炭。
烤得他坐立难安。
挺了两日,终于,沈言领兵又下一城的消息传来,陆衡再也坐不住了。
大司马这次,摆明是要皇帝去求他。
和谈一事,未曾尊重他的意见,令他跌了面子。
这一回,他就要皇帝亲手将面子捧回去送给他。
七月二十二,皇帝乘辇到大司马府,探病大司马,请他以江山社稷为重,领兵镇压逆贼。
消息传入容家,容琬很是难受。
玉章劝她,这是在所难免的事。
容琬摇头,轻声道:“陛下惹怒了他,他折腾陛下出气,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只是他二人争斗,最终苦的却是战火中流离失所的百姓,何其无辜。”
语气满是痛心。
他可以狠绝到以天下苍生的性命为筹码要挟别人,她当时是怎么昏了头,竟会相信他的鬼话?
玉章还要再劝她,引素忽然掀了珠帘进来,玉章连忙住口。
“姑娘,外头送了信来,说是上郦永翰书铺给姑娘淘到了您一直想要的紫玉狼毫笔。”
容琬面色一振,急切道:“快,拿来我看。”
引素不明就里,将手中捧着的一只匣子递给容琬。
容琬打开黑匣子,里头放着一支通体流溢着紫光、温润通透的紫玉笔。
她将笔尖的狼毫一扯,笔管内竟是中空,掉落出来一卷纸条。
所谓摆件不过是传信的借口,实则密信通过这种方式传递。
容琬迫不及待打开纸条,细细看去,不过几句话,她面色已是数变。
待看完之后,她死死咬住唇瓣,几乎咬出血来,才勉强忍住愤怒。
玉章与引素担忧对视,只听容琬轻声细语中掩饰不住颤抖:“阿臻出事了。”
纸条上,永翰书铺的管事简略陈述,他入郡公府见到了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小产卧病,让他转告容琬,沈家有密谋造反之心。
管事还道,他已设法准备接走世子夫人,秘密送她回京。
听罢,玉章和引素的脸色,已然骇得一片煞白。
若是眼下沈家还没有造反,阿臻跑了,或许还能平安无事回到盛乐。
可是上郦郡是沈家大本营,如今定然围得铁通一般,阿臻只怕是插翅难逃!
容琬倏然下榻,却心慌得站都站不稳,险些跌倒。
她十七年的人生里,一贯沉稳冷静,从没有如此惊慌失措的时刻。
玉章和引素一左一右扶住容琬,只觉她手心中一片湿冷的汗。
容琬绞尽脑汁,思虑着救阿臻的办法。
怎么救?
找陆衡?陆衡自顾不暇,尚且要苦苦求大司马出兵讨伐逆贼呢!
求阿爹?就算容氏有几百家丁部曲,在沈氏大军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问舅舅?刘太傅纵然救女心切,可是刘家同样有心无力。
对了!她还有亲兵!
容琬眼前一亮,忽又黯淡。
她那点亲兵,也不过充充仪仗而已。
难道真的救不了阿臻吗?
不,她绝不答应,阿臻不可以就这样被奸佞害死,更不可以死在回家的路上!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了……
荀颐。
这个名字,狠狠碾磨在她的心尖,痛得她一颤。
他可以置苍生于不顾,又岂会在意阿臻的死活?
脑海中,隐隐回响着一句被她强行忽视的话。
“你去求他,或许他会答应。”
真的要去求他吗?
白鹿寺争执之后,出了这么多的事,容琬宁可任由陆衡受辱,也不愿放下身段向荀颐低头。
荀颐之所以负气不朝,也无非就是要利用容琬不忍陆衡被他欺凌,令容琬低头。
另一个声音忽地大起来:这不一样!
陆衡不过一时受辱,他是天子,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是不救阿臻,她真的会死!
容琬绝望地跌坐在榻上,双目失神,天人交战。
不知阿臻现在何处,她才刚刚小产,就要颠沛流离甚至有性命之忧。
此时此刻,她还在顾忌着一点可笑的尊严。
容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下定了决心。
她看向引素:“引素,你一定有办法带我进到大司马府,是吗?”
引素一窒。
她不经然跪地,神色羞惭:“原来姑娘早已知道了。”
容琬声如泠泉,依旧温婉:“是的,我早就知道了,你是荀颐派来监视我的人。所以,你一定有办法带我去见他。”
闻言,引素大胆抬头,坚定道:“姑娘错了,大司马放奴婢在姑娘身边,是为了保护、伺候姑娘,绝非监视。”
眼见容琬面露不以为然,引素默默垂首。
容琬吩咐玉章替她更衣:“想来以他的神通广大,区区一个上郦郡,恐怕到处都是他的眼线。只是我直接登门,他未必愿意见我,引素若有办法带我入府,我当面求他便是。”
引素膝行几步到容琬面前,低低道:“姑娘请听奴婢一言,姑娘此次是真的令大司马伤心了,您背着他去见王郎君,这可是大司马最忌惮的事,他一定气坏了。此刻若去大司马府,恐怕会适得其反,不妨等两日,大司马气消了您再去见他。”
见状,容琬叹了一声,俯身扶起引素。
她喑哑片刻,低低道:“我和他之间的矛盾,不是靠时间便可以消减的。何况,阿姐那里情形未明,时间不等人,我拖不起。”
引素面露不解,却摇头道:“姑娘,此时陛下应该还在大司马府上,您若去了,也见不到大司马。”
此话一出,容琬怔在原地,自嘲一笑:“我真是急糊涂了。”
引素低声道:“无论姑娘信与不信,奴婢是真心视姑娘为主的。既然姑娘决意要去,请您耐心等到晚上,奴婢这就去安排,绝不会耽误。”
容琬亲自扶她起身,面露感激:“多谢。”
引素走后,玉章扶着容琬坐下,为她按摩太阳穴,轻声问:“姑娘,这件事,要不要和国公爷说一声?”
“不。”
容琬决绝道。
她太了解父亲了,他是一个绝对合格的政客。
或许平时他是一个慈爱的姨父,但眼下局势,有无数人的性命比刘龄重要。
这也怪不了容相,他身为当朝宰相,为救一人便可能死千百人,他绝不会同意。
容琬头脑恢复了往日冷静,“这件事,不仅不能告诉阿爹,还要瞒着他去做。”
她看向容琬:“我会派人和父亲说,这段时日我要去别院静养。至于如何应付父亲,不被发觉,我就交给你了。”
玉章愕然:“姑娘,你要亲自去救孟邑县主?!”
容琬颔首,眸色坚定:“阿臻身处生死关头,我一定要救回她。我毕竟是容氏嫡长女,任何人敢于为难我,都要先掂量掂量有没有与容氏作对的底气!”
待天色渐暗,容琬得知父亲进宫与陛下议事,她便叮嘱玉章为她收拾好出门的行囊。
引素走进屋子:“姑娘,我们可以出发了。”
容琬沉着地点了点头,拍拍满面担忧的玉章,毅然离去。
不起眼的犊车悄然驶进大司马府,车内,容琬的双手紧紧交握。
为了阿臻,无论荀颐有何过分的要求,她都可以答应。
她心中暗暗下次决心。
万万没想到,延诀进屋传话之后,回身出来,耸了耸肩膀。
“县主,您请回吧,陛下烦了主上一整日,眼下主上累了,不想见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