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雪枕月》
文/月上折枝子
倏地，颜听神色一变，眉间轻皱，“望归峰的迷阵……有人进来了。”
揽华倏然起身。
半山腰处。
谢归走在山间小道上，在洁白的清雪上留下一串轻浅的脚印。
谢归也不知道是不是进入了幻阵中，还是他的记忆太过模糊，他感觉，这一切像是回到两万年前的菩清峰，山腰有一汪终年不结冰的山湖，山间终年不化的积雪。
他顺着山间清流逆流而上，不管是不是幻境，就算是，他也认了。
他实在，太想念当年了。
颜听倒是不知晓此间竟有人能走出他的迷阵，哪怕是化神期大能，抑或天道的亲儿子都会迷失阵中，最后尸骨作料，阵中再开出艳丽的血色花，花香迷情，识相点的人会马上退出去，若是贼心不死，这花，算作阵引，将人拖下深渊。
不过，颜听模模糊糊觉得，应该是有人能走出迷阵的，只是岁月太远，埋葬在深处，消散天地间。
这是天道的惩戒。
颜听腰间垂着一尺有余的青玉竹笛，于山云间信步，揽华跟在他身后。
颜听站在云间，低头往下看。
“啧啧啧，我什么时候也能行于云间，走在风上啊。”揽华看着颜听闲庭信步的模样，又是一阵艳羡。
“等你什么时候不看美人了，你什么时候就可以了。”颜听正看着谢归一步步向上走，没太在意揽华说了什么，便随口应了句。
“那不行，美人是我活着的理由”，揽华听了这话，连连摇头，语气怅然“看来，这注定与我无缘喽。”
“哎，这不是美人吗？”揽华定睛一看，用手肘拱了拱颜听，“就是我和你说到那位，身形卓越，虽然我没看得清脸，但绝对就是他。”
颜听往旁边走了一步，与这人拉开半臂的距离，“你确定。”
虽然问了出来，却用的陈述。
显然也是相信了揽华的话。
尽管揽华人不靠谱，但做事还是值得人放心的。
谢归被囚了这么多年，被盯了这么多年，被人注视的感觉，说真的，一直很不好。
“二位，再看，眼珠子不想要了吗？”
明明生着一张矜绝的脸，那张没什么颜色的唇，分外好看，但吐出来的话语却令人凉飕飕的。
谢归抬起头，沉沉的盯着踩在云上的两人。
这时候天色已晚，月华撒了人满身，只不过颜听揽华是背对着光的，谢归看不清人脸，没日没夜紧绷的神经在遇到类似曾经的菩清峰松懈下来，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
树影斑驳，颜听倒是真真切切看见谢归的脸，确实是位美人。
那颗殷红的泪痣，确实点亮了那双寡淡的桃花眼。
“冒昧了，不过，阁下可知晓，这座山是有主的。”颜听也不在意谢归的恶劣态度，手指摸了摸腰间挂的青玉竹笛。
谢归抬着眼帘，倒是没有想到，看着特别像今天骚扰他的登徒子旁边的那位，声音倒是极为清冽，富有磁性，他怔了怔。
半响，他才有点局促，开口解释道：“抱歉，我不知道。”
颜听倒是有些怔然，不是说是小野猫吗？这不是小奶猫吗？
他回眸睨了揽华一眼。
读懂了颜听眼里意思的揽华：“！”真的是小野猫啊！！会揍人的小野猫啊！怎么您还有两面呢？对人下菜？
别说这两位了，谢归自己也有点惊，瞬间红了耳尖，谁知道他刚才是这种语气啊。
定了定心神，见站在云上的人没反应，他又开口解释：“我只是有点累，想找处山歇歇脚，没成想这是座有主山。”
他微微倾身，“抱歉，在下这就离开。”
“等等……”
在脑子没反应过来时，颜听脱口而出，让谢归转身的动作一顿，看着那人瞧向自己，清澈疑惑的眼眸，他动了动嘴唇:“阁下一路奔波，山顶寒舍也有空屋，若是不介意，便上陋舍歇一脚吧。”
按理说，以谢归独来独往的性格，断不能同意，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人说话分外温柔，像是在他耳边，轻声哄他一样，就这么鬼使神差应了一句：“如此，在下便叨扰了。”
揽华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跟在两人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人走回山顶的院子。
因为要领路，所以颜听便没有再走在云上，下来领着谢归走。
揽华看着前面两位分外般配的身影，心下无语，“二位，你们莫不是忘了身后还有一个人。搞得我很像大灯笼欸。”又亮又热的那种。
当然，这话没说出来。揽华也就只敢在心里吐槽几句，他怕他要是真说出来，会被那个冷心冷情的冰块脸扔出望归峰。
“不过好像也不事那么冷心冷情了”，揽华掀起眼帘，小声嘟囔了一句，“美人真是好看啊。”
走在前面的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主，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尴尬。
谢归低着头，闷闷地往前走，半响才开口，“你……”
“你……”
两个声音不期然的重合在一起。
颜听比谢归还要高半个头，看着人如玉的面庞以及红透的耳根，难得低低笑了声，“无妨，你先说。”
谢归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事，伸手揉了下耳尖，这低低富有磁性的笑容像是靠在耳边说的似的，沉默了会，“您贵姓？”
颜听怎么也没想到，这人憋了半天就憋出三个字，有些失笑，“在下颜听。”
他站在谢归右手边，微微侧头回话时瞥见了在月华下忽隐忽闪的那颗殷红泪痣。
血一般红。
谢归也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庆幸，总之心情很复杂，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哦……在下谢归。”
两人慢慢地向前走，谢归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熟悉的景色，但又在一瞬间，感觉一切都很陌生，他动了动唇，却问出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您怎么和那个登徒子一起？”
颜听偏头看着谢归精致的侧脸，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登徒子？你说揽华？”
“哎哎哎，我可不是什么登徒子”，揽华在人身后竖起耳朵听，一听到这话，揽华就不能忍了，向前快于两人一个身位，展开扇子，“在下揽华，是这位多年好友。”
说着，他用扇子指了指颜听。
谢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颜听更是不会搭理揽华。
揽华一时间觉得空气有点过分安静了，他强行打开话题，“谢小公子年岁几何，家居何处，有无婚配，有没有……”心仪的良人？
颜听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都透着一股无语，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听着揽华那人越问越离谱，怕那人再尴尬，忍不住打断了揽华的滔滔不绝，“……你是要把人生辰八字，祖宗十八代都问一遍吗？”
揽华看着谢归没什么表情的脸，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点危险，倒是悻悻地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三人沿着小路无言走到了山顶。
沿路都是几千年不化的积雪，挂在松树上，又成了晶莹的冰锥。
“到了。”颜听清冽的嗓音在谢归耳边响起，谢归偏头看去，颜听站在月光下，银辉洒了人满身，墨发染了银边，谢归有些恍惚。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也是这么看着他的。
“风听……”低喃的声音微不可察。
“什么？”颜听低头看着出神的人，不经意间撞进那人的眼里。
没什么情绪的，透着一股子怀念的意味在里面。
“没什么，感觉，好像在哪见过……”谢归回过神，解释了句，只不过后半句话声音低到谢归自己都听不见。
颜听也没在追问，他向来不是话多的人，只是有一瞬间感觉他与谢归，好像认识了很多年。
然，这怎么可能的？
颜听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人数不胜数，若是有像谢归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人，他不可能不记得。
揽华可不管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亲密，他又不是夯货，现在插进去绝对要被颜听用山尖雪问候一遍。
小院在外面看着平平无奇，进去了才发现别有洞天。
一年四季的就像微缩景观一样，被收纳在这小小的山尖小院。
春日洗茶泡酒，夏日乘凉下棋，秋日红枫漫天，冬日饮酒坐弹琴。
但这是在外围，房屋周围还是飘着雪，房顶上铺了厚厚一层雪。
屋门正对的，便是冬日小院——冬归。
冬归在这四个小院占的面积最大，主人家应该也最上心。
“吱呀——”颜听推开竹门，领着谢归到客房去，颜听对亦步亦趋跟着的谢归道，“房屋简陋，谢小公子若是不介意，就在此歇上一晚。”
谢归扫了眼屋内陈设，“尚可。”
这人，还挺乖的，颜听看着人走进屋内，雪白的指尖往茶桌上抹了一把，干净无尘。
谢归掀起眼帘，“多谢。”末了，解释了句，“我会付钱的。”
颜听站在门口，看着人乖乖解释的模样，轻咳了声，“不必”，想了想又怕人不付钱不敢住，“你若是想，也可以。”
“……嗯。”
声音听着倒是乖乖软软的，这脸上倒是冷淡。
颜听也不在意，“那你便在此住下吧。”
他整理了下衣袖，便翩翩然离开了。
谢归简单收拾了一下，也出去了，左右不过一炷香时间。
院内，秋苑内。
揽华扶着衣袖，将热茶递给了坐在对面的颜听，语气颇为幽怨，“在下怎么不知道，你这小院，还有客房啊？”
实在不怪揽华如此不平，他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向颜听表示，他想住在这山尖小院。
虽然揽华说破了嘴皮子，但谁让颜听也是个嘴毒的人，尽管人家话不多，但插科打诨让人给糊弄过去了。
于是此时便不了了之，但是，此刻，揽华只想说你，你这家伙是不是重色轻友呢？怎么人二话没说，就将他领到客房去，是不是朋友啊？！白瞎这么多年的好友情了。
当然，这些话当然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与颜听的。
揽华看着人面无表情的脸，默默抻了一口茶，话到嗓子眼又憋了回去。
颜听看了他一眼，也抻了一口茶，语气淡淡道，“你也没问。”
茶有些烫，颜听吹了吹，又抿了一口。
“咳……”揽华一口茶差点呛出来，端着茶碗瞪大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对面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人。
大哥，你有没有搞错？是我不想问吗？你没给我这机会啊？
似乎看出揽华那双眼里震惊的意思，颜听难得笑了下，也难得解释道，“我这小院，只住有缘人。”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揽华颇为幽怨的看了颜听一眼，好似他是那负心汉。
“我这小院，只有一间客房。当初搭这小院，就有这么一间。”说是客房，其实与主卧差不多。
颜听语气淡淡的，“我总觉得，应该要留这么一间。”
说着，他将茶沿向揽华倾斜了下，“但这间客房的主人”，他顿了顿，扯了下嘴角，“不是你。”
揽华有些心梗，“不是我，那是这位了？”
颜听有些奇怪看他一眼，不明白人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也把他问住了，他倒是没想过。
沉默片刻，道：“我也不清楚。有缘，便借住几日又何妨？”
“合着我不是你的有缘人了？”这话说的，揽华直接炸毛了。
他将茶盏重重往沉木桌上一搁，架势先摆上了，有种你颜听今天不给我说个三七二十一，铁定要跟你干一架的气势。
“谢小公子，你来了。”颜听只看了他一眼，目光朝人身后看去。
站在檐廊拐角处听了许久的谢归：“……”
他没说话，沿着石子小路走过来，坐在颜听左手边。
颜听为人斟了盏茶，示意谢归。
一旁的揽华早就傻了嘛，他端的是翩翩如玉的君子风范，刚刚那个咄咄逼人的架势，可不是他。
他喝了口茶，想着如何解释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
谢归将茶端起，抿了一口。
菩提雪见。
倒是正宗。
“站那不累吗？”颜听嗓音温和。
“……还好。”总不能说我看了好一会戏吧，可比那说书人有趣多了。
“谢美人，你站那多久了？”揽华一听，赶紧问道。
这丢脸的时候，可别全给人看见了啊。
谢归喝着茶，若无其事道，“没多久。”
揽华刚喘口气，又被下句话噎住了。
“从你们说有缘人开始。”
“那岂不是全都被听到了？”揽华长叹一声，“我的一世英明啊。”
谢归看了看他，没说话。
只觉得，这位叫颜听的仙尊，真是蔫坏蔫坏的。
此时的揽华，正沉溺在自己翩翩君子这么一个完美的形象被破坏的伤痛中，俨然忘记了自己要与颜听要个说法的气势汹汹。
看的人真是……
啧啧啧。
颜听实在看不过这家伙伤春悲秋，他哪有什么君子可言，登徒子一个，还要什么形象。
“天也晚了，茶也没了。”
颜听直直看向揽华。
揽华一个激灵，哀声道，“我也该走了呗。”
揽华低头将茶盏里的茶喝干净，拿过一旁桌上放置的折扇，起身抖了抖衣袖，看向坐在那自成一界的两位，撩了撩头发，做了一个自认为俊俏的表情，“二位，那我便先行告退？”
颜听被这眨眼弄得一身鸡皮疙瘩，右手毫不犹豫将茶盏甩出去，“滚远点。”
揽华折扇一挡，在茶盏掉落时，用扇柄接住，轻巧地放在桌面上。
在颜听忍耐力告罄时，立马闪身数十米，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各位，在下先行，明日再见。”说完，马上闪身消失。
开玩笑，再待下去，扔过来的可就不是茶盏了。
揽华走了，这沉木桌旁的两人相顾无言。
谢归将茶水饮下，“多谢。”
“谢什么？”颜听又煮了一壶茶。
谢归看着颜听指节分明又分外雪白的手指捻着清茶，淡道，“你知道。”
颜听闻言，偏头看了眼谢归，手上动作没听停，过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道，“你说房屋？”
“嗯。”
颜听转回来，三心二意道，“无事”，他挥手引来山尖清雪，一部分放进壶内，“不是听到了吗？”
“你是有缘人。”
是了，毕竟谢归一出来，颜听就注意到了，只有某个花孔雀没意识到而已。
谢归不会说什么好听的，顿了一会，接过颜听递过来的菩提雪见，“总之，还是多谢了。”
他想了想，从腰间玉坠里拿出两个锦盒，推向颜听，淡声道，“这是谢礼。”
颜听愣了愣，一挥手将锦盒收下，“那我便不推辞了。”
颜听抬了抬下巴，“尝尝我的手艺。”
谢归听话的尝了一口。
确实，这味道，倒是更像记忆里的那样？
……
那样？是什么样来着。
已经这么快了吗？谢归垂下眸子，这几万年前，那段美好时光的日子在他的记忆里消失的更快了些。
谢归敛了神色，默默又饮了一口。
颜听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两人无言对饮。
颜听喝茶像是喝成了酒，茶不醉人人自醉。
月光皎洁，圆饼似的挂在天边。
银辉洒的白雪亮晶晶的。
今夜的月亮，倒是格外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