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玉耳鸣了好半晌,意识才慢慢回笼,整个人恍然从梦中惊醒,抖着声音问:“你……你说你叫什么?”
“我叫扶鸢。”扶鸢直起腰背,不躲不避地对上她视线,眸含热泪,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扶还晓的扶,鸢飞鱼跃的鸢。”
“……”
“你是……”自玉仔细端量着面前这张和眉眼间和那人有三分相像的脸,心底不由得冒出一个疯狂的猜测,疯狂到她不敢说下去。
扶鸢摇摇头,笑得苦涩又勉强,眼神中尽是歉意:“我……并非人,或者说不全然是人。”
浮崖自视甚高,一向以仙盟楷模自居,历代弟子虽分于两派、各有所长,却都专于修炼同一种心法,自修行之日起,便以修出九块吸纳天地灵气、洗心淬体的莲华骨为毕生目标。
修行一道极为看重天资,修莲华骨更甚,即便是仙盟万里挑一的天才,也未必能在寿数耗尽前修出一块。
但作为浮崖开山立派以来最出色的天才,扶还晓早在她入门的那天便修出了一块莲华骨,之后更在百年之内修出四块莲华骨,不仅将一众师兄弟、师姐妹远远甩在身后,也把浮崖历代有头有脸的前辈们都远远甩在了身后,堪称独断万古。
禺道人对她寄予厚望,整个浮崖都将她视作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掌门人选。
然而天不遂人愿,没等到她修出第五块,浮崖就变了天地。
那年禺道人欲将十方镜进一步淬炼后传与扶还晓,就此退位让贤,故而择了望月峰上另一处高楼闭关,将门内事宜尽数交给扶还晓。
可扶还晓一心修炼,势要在两百岁前修出第五块莲华骨,对这统领门派的代掌门之职并不怎的待见,一直想寻个人帮她管,她好专心修行。
而她找的这个人,便是杳沧。
杳沧是百年前拜入门下的,上山第一天就遇到扶还晓下山办事,机缘巧合之下将他带回了山。随后,乌道人留下的那卷沉寂千年的书简竟主动寻上他,选了他做传承人。禺道人瞧见后,也没过多置喙,将他收入门中,当作乌道人的关门弟子仔细培养。
可禺道人毕竟是望月派出身,虽有修习过观花派的空阁术,却也仅仅是简单了解,并未有多么深入的研究。相比之下,反倒是扶还晓这个身兼两派的徒弟更能承担授业解惑的重任。
禺道人怕误人子弟,败了他师兄名声,于是点了杳沧进门后,除去必要的几次,便没怎么教导过杳沧,多数时间都是扶还晓带着杳沧修炼,一来二去,两人关系倒还不错。
杳沧明事理知进退,对任何事都力求完美,是个极其负责的人,扶还晓偷闲时,便会将门内之事交与他,此次亦然。
可扶还晓不曾想到,杳沧是个披着羊皮的狼,表面上装得纯善,实则一直对她心存妒忌,甚至妒忌之外,还仿佛生出了一些别样的情愫。
他潜藏近百年,终于寻得一个好时机,于是当机立断,在扶还晓突破时突然发难,暗算于她,用不知何时得来的十方镜囚禁扶还晓,一囚便是二百年。
二百年间,扶还晓屡次尝试逃离,却都功亏一篑。
她被死死束缚在金台上,成了得月楼中那弯曾经被她亲自摘下的月。
但扶还晓从未有一刻放弃。
五十年前,在她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十方镜终于破开一条裂缝。
莲华骨集浮崖心法精华,虽为肉.体凡胎修出,却与先天灵物相差无几,只需经历千年万年光阴,便能幻化成形,说是修行者的分身也不为过。
于是破开裂缝那日,扶还晓毅然决然取出自己体内的莲华骨,用星移术将之炼化成型,尽数送了出去。
扶鸢便是其中一个。
她并非扶还晓,亦不是扶还晓的女儿,但扶还晓的的确确是她母亲。
“……”
“所以……你是她剥离肉身的一块莲华骨?”自玉犹不肯信地问。
扶鸢垂下脑袋,反复吐了几口气,涩声道:“对不起,我——”
话未说尽,她忽然被人紧紧抱住。
寒凉的皮肤相触,扶鸢埋在自玉怀中,感受着胸腔的心跳,那薄薄一层衣物下,藏着不尽的温暖,烫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为什么不自己出来?”自玉喃喃出声,似乎并未要向她索取这个问题的答案,紧跟着又道:“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她只是因为星移术,被强留在了死亡的那一刻,对吗?”
扶鸢无法隐瞒,沉默着点了点头。
自玉莞尔一笑,眉眼间写满了难过与遗憾,一双手却轻柔地抚摸着扶鸢脸颊,像是透过她又一次见到记忆里的人,“洞明境只有成功突破和身死道消两条路,她既没有成功,自然是活不下去的,哪怕是星移术,以她的年纪也不可能真的改变这个结局。我都明白。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活下来,平平安安站到了我眼前,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世上还留有她的一点痕迹。”
“……”
自玉温声问:“你既然走了,又怎会回来?其他三块呢,你知道它们去了哪吗?”
扶鸢紧咬牙关,泪水不断滑落之余,面上浮现一丝恨意。
她哆嗦着手,指向跪在地上的人,“是他……他发现了。我和阿姐侥幸逃脱,一路东躲西藏地跑去碧海,但还是被他抓住了。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让我拜他为师。可他身上有娘的气息,我知道是莲华骨,只是我没办法反抗,只能随他回来,陪他演戏。但我知道,我不会陪他一直演下去。我在这等了五十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到来,亲手杀了他。”
听到这里,自玉几乎已经能明白整个事情的经过了,语气平缓地说:“所以,是你模仿那老头,传信约我来此。”
“是。”
自玉怜惜地看着她,低叹一声,正欲开口,却听那厢久未发声的杳沧突地大笑了起来。
杳沧不再挣扎,安安分分地跪在那,阴恻恻的目光钉在扶鸢身上,“难怪你今日偷偷跑来得月楼,也是他教你的!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来都没正眼瞧过我,见我一面都不肯,如今连一块骨头都比我强了!说我目无下尘,难道他不是?这虚伪至极的浮崖,还有仙盟,何曾将我们这些人看进眼里?你们也不过是和我一样卑劣的小人——”
自玉一耳光抡圆,狠狠打在他脸上。
“你难道不是靠了别人的骨头才在两百年间突破到洞明后期吗?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
自玉冷着脸,反手又一巴掌扇去,提着杳沧衣襟骂道:“纵然所有人都看你不起,可晓还呢,她带你入山,尽心尽力教你修炼,还略过我这个最亲近的人,把浮崖交付与你,她可曾对你有一分一毫的轻视?你又是怎么对她的?你凭什么在得月楼前说这些话?”
杳沧放声而笑,声音中隐约透露出一丝凄然,昙花一现似的,眨眼便被阴毒盖住:“那又如何?我就是要杀她!我不仅要杀她,还要取代她,让她永生永世困在镜子里,亲眼看我一步步登上顶端!”
自玉怒从心头起,磅礴的灵力涌向手中,一掌就要拍出。
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一面残镜片飞掷而来,冲到两人中间拦下了那一击。
杳沧不可避免地被掀飞出去,素日里干净无瑕的金色锦衣在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落满了灰。
自玉冷眸扫向出手之人,“两百年前你们说我污蔑同门,怎么,现在还觉得我是污蔑?还想拦我不成?”
三十五位长老面面相觑,少顷,那人硬着头皮迈出一步,十分明眼色地放软了语气,提醒道:“他毕竟是浮崖掌门。”
“他曾经是。”
话音才落,扶鸢插了进来。
扶鸢素手抬出那面金光闪闪的圆镜,一本正经道:“几位师伯今日可都瞧见了,我登上了得月楼,还拿到了这面师祖穷尽毕生心血炼制的十方镜,其中深意应当不用扶鸢多说,师伯们还有意见?”
三十五人左右环顾,均拿不定主意,憋了许久,憋出一句:“你还年轻,就这么——”
“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自玉嘴角微扬,漫不经心道:“我们修行之人,何时竟要拼资历辈分了?真论起辈分,晓还师姐已去,我和诸位师兄一样,都是掌门候选人之一。师兄们不愿鸢儿接任,那不如我们来比试比试,看谁最够资格坐上掌门之位。不过在此之前,关于两百年前的事,师兄们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
“自玉离山多年,早就做好一辈子不回来的准备,本不想再跑到众位师兄眼前惹人厌烦,可鸢儿唤我一声姑姑,我便不能置身事外。”自玉缓步上前,手里的团扇释放出无尽寒意,细丝悄悄露头,似乎已在摩拳擦掌了。
三十五位长老俱是一僵,揣着满腔心事,反复思量,终是低了头。
“见过掌门。”
自玉收回眸光,在众人改口的一瞬掷出团扇,一击直穿杳沧额心。
杳沧望着那座从未堂堂正正登上的高楼,倒了下去。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他没有感到痛苦与不甘,他只是想到了数百年前的一次相遇。
那时他还叫崔沧,是宿风山崔家一个无名无姓的普通弟子,晓还则是浮崖众所周知的天才人物,只差一个公开露手的机会,便能坐稳仙盟当代地字榜榜首之位。
这样迥然不同的两个人,本不该有任何交集。可天风境试炼,却让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走到了一起。
扶还晓一举夺魁,成为宿风山上最耀眼的明星;而他遍体鳞伤地爬出天风境,在最狼狈、最难堪的时刻,看到了众星捧月一样站在所有人中间的晓还。
那一眼唆使他离开宿风山,不远万里来到世间最高的山巅。
观花殿前十二境,破尘境最苦。望月峰上十四楼,得月楼最高。
那弯月亮亘古不变地居于云端,有人轻而易举摘下,并将月辉洒在每一寸土地上。
而他拼尽全力想效仿,终是大梦一场空。
得月楼太高了。
他始终是崔沧,是过不去破尘境的一缕尘埃,摘不下天边的月。
扎在身体内的细丝炸开,杳沧瞪着双眼,似是小声呢喃了句什么,随着他的生命一起,散在了茫茫夜色中。
自玉嫌恶地收回视线,刚想缓一口气,拉扶鸢去问一问这些年的事,再跟她说一说见面后便压在心底里的某件事,谁料此时,变故突生。
扶鸢一镜丢到被强留下来围观的四人跟前,喝道:“众长老,布阵!”
三十五位长老俱是一头雾水,也不知怎的又闹这么一出,但听这位新掌门开了口,顾不得思索,立时出手。
扶鸢一步一步走到正中,一双眼睛像是能看穿一切伪装。
丰子俞三人还在摸不着头脑地彼此瞪眼,江鸿已经甩出了水瑟,满眼不以为意,仿佛对这场景早有预料,多投注一分感情都会浪费时间。
“五十年不见,江姐姐还是这么冷漠,这么自以为是。”
江姐姐?
三人齐刷刷地顺着扶鸢视线扭头,望向身旁,江鸿面不改色,不疾不徐道:“我似乎说过,别再让我看见你。”
“你以为我想见你?”扶鸢眼神暗下去,潜藏的恨意比之先前看杳沧也不差几分,痛恨之外,又显露出一点迫切:“我阿姐呢?她在哪?你把她怎样了?”
阿姐……
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熟悉的质问,让江鸿不禁想起多年前见到的那个人。
那天夜里,风雨侵袭漫山遍野的梨花树,枝丫被打得抬不起头,地上落满了沾着泥土的花瓣,像一场来自自然天地的出殡仪式。
那张与眼前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也是这么焦急又愤恨地站在她面前,问:“我妹妹呢?你把她怎样了?”
你把她怎样了?
重合的话音穿过耳膜闯进心底,江鸿忍不住发笑,面上却越发冷酷无情,看着扶鸢就像看陌生人一样,“你阿姐不见了关我何事?你们仙盟都喜欢这么先入为主地诬陷人么?”
“……”
“再说,即便我真的把她如何了,那也是她应该的。”江鸿唇角微微抬起,意味深长地道:“扶南做过什么事,需要我提醒吗?”
“江鸿!”
扶鸢眼中通红一片,遏不住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理智焚烧殆尽。
“我不想跟你扯旧恩怨,我只想知道,我阿姐到底去哪了?你再不说实话,就休怪我不客气!”
江鸿双眼不禁眯起,杀意遽然荡出,揉碎了天边的月,四下顿时暗沉。
“……你方才说,扶南?”
冷不丁地,自玉插话进来。
她神情怪异,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反复犹豫了几次,才转向扶鸢:“你阿姐……叫扶南?”
扶鸢像是预先感知到她要说什么,不由得心神激动,小心翼翼,既期待又紧张地望着她。
“……姑姑见过她?”
这时,天边飞来一道流光,飞速奔向游芳丛。游芳丛伸手捏碎在掌心,不知看到了什么,面色骤然变了。
“千明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