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氛围笼罩在或低或高的哭声中,唯有一人波澜不惊地漠视着这场姐妹离别的戏码。
江鸿转身走出房间,沐浴在斜斜落下来的阳光中,感受着和煦春风拂过身畔,勾起体内无法暖起来的寒凉。
“江鸿?”
身后有人跟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低声问:“你……还好吗?”
江鸿没回头,只是轻不可闻地笑了下,反问:“我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大英雄,怎么不在里面继续听?多感人的一出戏。”
“……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些难过。”丰子俞不明白江鸿这刺人的态度因何而来,但本能地他没有顺着这话说下去,递了个小瓶子过去,“最后一枚延寿丹了。”
江鸿一愣,呵了一声,虽未说话,但拒绝之意已明明白白地表现了出来。
“不要吗?刚刚那样,你现在不好过吧。”丰子俞道。
江鸿回过头,迎着刺目的日光睁开眼,没头没尾道:“我是大魔头,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去为别人难过,死个人而已,再常见不过。她活了这么多年了,也早该死了。”
丰子俞明显皱了下眉。
“怎么,我说得不对?”
江鸿一看表情便知道这烂好心的小鬼多半在想她怎么这么冷漠、这么不通人情,也不愿多说,抬步便要进屋,怎知经过丰子俞身边时,却听他道:“不要故意说这些。”
江鸿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
“你明明不是这么想的。”丰子俞神情复杂,像是尽力理解后还是难以接受江鸿的做法,只好努力劝道:“总这么说,会被人误解的。”
误解?
江鸿心底暗笑,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被这可笑的话笑散了,眉尾微微挑起:“那你说说,我是怎么想的?”
丰子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江鸿,你为什么总要表现得那么无情呢?你明明也会难过,也会受触动,却每次都要用这些难听的话挤对人,真的要把所有人都赶走,你才痛快吗?”
江鸿面不改色地听完,低垂着眼睫,默了下,语气不分明地说:“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你错觉,但丰子俞,不要用你的想法来揣测我。我没那么多无处安放的感情和好心,这些人的恩怨纠葛、生死存亡与我有何干系?我为何要替他们难过?又为何要管这些话难不难听?我一言一行,皆是我所思所想,我今日来此,也不过是为了拿到我需要的东西,至于他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也配我故意挤对?”
语调渐冷,江鸿警告道:“上次在碧海你们三人破阵帮我一次,我们之间的债就已经清了。如今咱们两不相欠,你们想跟过来我不会管,但咱们最好谁也别碍着谁,不然,我不保证不会对你们下手。”
话罢,没去看丰子俞脸上表情,江鸿大步流星进了屋,见听到动静的宣霁靠过来用眼神询问,也没搭理,径自开了口,打破屋内沉浸在悲伤中的气氛。
“扶鸢,我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了,你是不是也该兑现承诺了。”
没有一丝情绪起伏的话音近乎突兀地炸在屋内,还没缓过来的扶鸢身形一顿,瞪着眼扬起了脑袋,恶狠狠地注视着她。
江鸿无声一啧,心里无端生出烦躁,一直压着的疼痛也不安分地窜出了头,闹得她脑子都有些昏,越疼,语气也越沉:“怎么,你想毁约不成?”
扶鸢一声不吭站起身,犹如一具失了魂魄的傀儡,麻木走到江鸿跟前,摸出两块闪着光亮的碎片。
侧边,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游芳丛为常千明输送灵力的手陡然一僵。
扶鸢声音沙哑,像几日都未进水一样,听得人嗓子痒,手虚虚抬起,分明只是托了两块分量不重的碎片,却难以自抑地抖动着,“一块是浮崖的,还有一块是娘当年从暮天阁带来的,都在这里了。”
江鸿敛眸,压下心底莫名的情绪,伸手正欲接过,谁成想堪堪摸到边缘,便见扶鸢手上的碎片猝然消失,电光石火之间,一柄光刃现出,长驱直入地捅进了江鸿腹中。
没等江鸿反应,扶鸢抽手召出十方镜,飞速结印!
“又是你……都是你……”扶鸢两眼红肿,盈着将落不落的泪珠,满面悲恸,近乎癫狂地控诉道:“每次遇到你都是这样,为什么你还没有死?你还要祸害我们多少次?现在她死了,你满意了?你也陪她一起死吧!”
江鸿看着逐渐狰狞的面目,摸了摸腹间渗出的血,看到掌中刺眼的鲜血,不禁一笑。
身体倏然下坠,风与云擦过身畔,呼哧呼哧地灌入耳中,却将她打得越发冷静,周身一切都仿佛被困在一个空寂静止的空间中,直至轰然一声坠地,在长坡上连滚了数圈,撞到巨石上停止,喧哗才铺天盖地地袭来。
“她已经死了,你坐多久她都不会醒的。”
“姐姐,我愿意为你当牛做马,只求你救救她。”
“好,我会看好这里,不会走出一步,你放心。”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太担心了……对不起对不起……”
穿过回忆不断涌现在眼前的场景,连同令人厌恶的声音一道,将白茫茫的镜世界染作血色。风雨交加的夜里,梨花败了一地,尸骸也碎了一地,唯有两张极为相似的脸还鲜活,一人畏惧一人愧疚,双双跪在面前,不停地道着歉。
道歉……
有用吗?
江鸿闭上眼,低声笑出来,只觉得这一切太荒谬了。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她竟然真的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已经栽过一次,早该长心眼,怎料过了这么多年,她竟还没半点长进,居然又一次栽到了这两姐妹身上。
伴着笑声逐渐放大,周身气息节节攀升,维持着面容的幻形术几近溃散,江鸿眉心闪出耀眼红光,血气在一瞬间铺盖绵延千万里,将整片镜世界笼住,场景霎时崩塌!
不计其数的镜面碎裂成片,炸出不多远便被空间吞噬,消失在偌大的世界中。
水瑟挥出,一招切断所有挡在面前的镜子,却见镜后还有镜,十方天地间,竟似叠加了无穷无尽的小世界,斩不尽,破不开。
江鸿眉头微蹙,咬住舌尖,被血腥和刺痛感刺激得兴奋起来,一掌拍在心口,以心血为引,借空间之灵,逼这镜子自相残杀。
无限叠加的世界崩塌又重建,此消彼长,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江鸿不甘心,眉心被疤痕覆盖的血印越发闪耀,唤出一道天光刺破头顶的虚无,劈散银镜的同时,也快要将她已经疼到麻木的身体压垮。
镜世界以极快的速度坍塌着,江鸿满目晕眩,细密汗珠打湿了整张脸,她咬紧牙关,仍不停手。
“慢着慢着!”
一道渺远的声音乍然出现,仿若意识朦胧时的错觉。
江鸿未理会。
“别打了!快停手!小祖宗,你要毁了我浮崖万世基业不成?”
一缕飘如游云的灵力轻飘飘地落到身上,驱散了浑身疲惫,竭力抽取的灵力骤然回落,江鸿一个踉跄,单膝跪到了地上。
她喘着粗气,勉力咽下涌到喉头的血腥,仰首见浮云聚拢,一金衣白发的老者踏云飞落,瞧见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你们这些天生灵族,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缠,小小年纪都这么不要命,到底跟谁学的?!”
老者见江鸿看过来,缓了口气,盘着腿捋了捋半身长的胡须,语重心长道:“小友,我浮崖立世万载有余,虽不是什么济世救民的活神仙,但也绝非穷凶极恶之辈。这十方境集星移空阁二术之大成,通古今、绝天地,是我祖祖辈辈的大能穷尽毕生心血炼就,便是真仙来了,想出去也要拼个修为尽散。你虽是天生灵族,到底还是凡俗之物,何苦以命相搏呢?你想出去喊一声便是,老朽又不聋,听见了自然就放你出——”
“放屁!”
“……”
江鸿嗤笑着站起,幻形术已然重新凝起,周身气息也翻了数番,却极好地藏进了这方天地中,宛若融为一体,这俨然已是隐元境的架势。
“我刚进来时你怎么不出来?你不就是看到我要毁了这,才火急火燎地跑出来阻止的吗?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无非就是害怕了而已,真威胁到你们自己的时候,你们才不会置身事外,道理谁都懂,就别编这些东西来糊弄人了,恕不奉陪!”
说罢,她便要出招。
老者赶忙后退了数十丈,喊道:“别别别!是我错了行吧?”
看江鸿没出手,他轻掸衣袖,跳下浮云,飘到江鸿面前,微微弯身,“老朽名禺,是浮崖第一百七十八代掌门,外面那个……”他干咳了下,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一张老脸微红,打着哈哈道:“是我不孝徒儿的孽障。”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仇什么怨,让她不惜用出十方镜来杀你,但你既是灵族,又借我这十方天地的灵气突破到了隐元境,自然不会死在这。哪怕我舍命困住你,终有一天,你还是能走出去。不过,以你现今的身体情况,应当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吧?”禺道人十分郑重地正了正衣襟,一副等你求我的表情,慢悠悠地又捋了一次胡子。
江鸿抬手就要打。
“哎哎哎!冷静,冷静!”禺道人紧忙按住,“年轻人,怎么不懂得尊敬前辈呢?虽然你小小年纪就到隐元境很了不起,但我好歹也是长你几千岁的前辈了,以身入镜前也比你修为高两个境界,你多少尊重我一下啊。”
江鸿凉凉盯住他。
“好好好,你是祖宗,行吧?灵族都是祖宗,都惹不得!”禺道人没好气地骂了句。
“什么灵族?”江鸿冷不丁地问。
禺道人一怔,神情怪异地瞄了她一眼,半晌,偏过身子,故作高深道:“天机不可泄露。”
“你们不是说什么不尊天、不拜天,也会讲天机?”江鸿满脸轻蔑,骂道:“金玉其外,虚伪。”
“……”
禺道人:“这话可就不好听了。”
江鸿没搭理,回了他一个“就是不好听,怎样”的挑衅表情。
禺道人心中默默泪流满面,气急地拽住衣袖下摆,尽力端好表情摆正态度:“退一万步讲,你自己也清楚,你的身体状况,的确拖不下去了吧?”
江鸿默然未答。
禺道人低叹一声,指尖凝出灵力,在江鸿躲闪之前先一步点入她眉心,“星移术可延缓衰亡,却根治不了你身体的亏损,如你自身不好好休养,再生事端,只怕回天乏术。”
江鸿被锁住,挣扎不出,便缄默着听完,没有吭声。
“心茫眼盲者,作茧自缚,这是何苦呢?”
江鸿拧眉,不明就里地看他,不明白这老头怎么突然说这些。
“小友,你的眼前有一片黑,虚无缥缈,却真真实实存在着,你厌恶它,又畏惧它,同时也留恋它。它是你走到今日的力量来源,也是你走出牢笼的唯一阻碍。”禺道人指尖微勾,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又一个印记,灵力汇聚成型,幻化出一面琉璃镜,“镜者,观己,观人。不知人,无以知己,终生蒙昧画地为牢;不知己,无以成人,学的再像,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经年入梦,而今念来恍如隔世,我欠故人一场缘,便托你替我了却吧。”
江鸿稀里糊涂接住被丢过来的琉璃镜,一看到镜子上和扶鸢那面圆镜差不多的花纹,便生了满肚子的气,想扔回去,却发觉禺道人已经离去,只留下余音在侧。
“小友!你天生薄缘,万事不遂,我赠你一场机遇,助你勘破,你便饶那孽障一条命,说好了!不能反悔!”
江鸿:“……”
这、死、老、头。
江鸿攥住琉璃镜,眼神一斜,沿逐渐消散的一个方向飞速奔出。
身后不远处,禺道人悄然现身,挥散空间内尚未退尽的杀意,擦了把汗,叹道:“完了完了,这样子着实不妙呐。扶鸢啊扶鸢,你师祖我尽力了,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要糊涂啊。就这么一个独苗苗,再活不了,我可就真对不起祖宗先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