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

    转眼间又到了十月初十,这年的庙会依旧热闹非凡。

    俞礼换下官袍,同去年一样穿了一身素白的布衫,头发用一支玉簪绾好便出了门。

    又路过了一家面具摊,摊上摆的依旧是凶神恶煞的面具。

    俞礼挑拣良久,却始终觉得比不上去年那个。他心下一动,转身逆着人群离开了庙会。

    施杳杳拒了裴玉朗的逛庙会邀请,连柳绵都没带,一个人找了府中的车夫,乘着马车便去了悱园。悱园今夜人很少,周惊素和琮决应该是带着许放去庙会了。

    园内一片静谧,远处的空中有不断升起炸开又落下的烟火。施杳杳脚下鬼使神差地拐了个弯,去了俞礼之前住过的那个院子。

    屋内气息清冽,手触碰之处也并无灰尘,应是有人时常清扫。

    俞礼坐在窗边的的矮榻上,一条胳膊放在身旁的案几上支着脑袋阖目。

    施杳杳推门进来时,他便睁开了眼。在看清来人之后,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她。

    施杳杳进屋后并未张望,拿过发烛便去点灯。那九枝灯立在屋内未经风雨,上边还有没有燃完的蜡烛,点着后烛火照亮了半个屋子。

    施杳杳穿的素净,月白色广袖衣衫绣着白梅暗纹,盈盈一握的细腰上系着缀了东珠的腰带,乌润的长发半绾在脑后,插着一支镶了红色珊瑚珠的花叶缠枝银步摇,像一株覆了雪红梅。

    除了施杳杳喝醉闯进他房中那次,俞礼见过的施杳杳大都是这般素净打扮。

    俞礼看着她被烛光映的明明暗暗的侧脸,不禁想到——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施杳杳往屋里走了几步,想将另一盏也点上。

    她拿着发烛的手刚伸出去,抬眸间就看到窗旁坐着的身影,俞礼一半隐在暗中正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施杳杳吓得一惊,手中发烛没拿稳掉了下去,砸在地上一声轻响,接着便有一缕青烟徐徐升起,散在空中。

    始作俑者却嘴角噙笑施施然起身,捡起地上的发烛去帮她点了另一盏九枝灯,房内完全亮堂起来。

    隔着一盏灯,两人四目相对。

    “许久未见,娘子风采依旧。”

    俞礼温润地声音打破这片静谧,夹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重逢时的欣喜。

    施杳杳轻笑,女子柔和悦耳的声音响起——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婉婉意气风发,倒叫我不敢相认了。”

    俞礼但笑不语,眸子被烛火映得明亮。

    “哦,现在是不是得喊你俞大人了。”

    “不敢。幸得娘子帮扶,俞某才有今日之景。”

    施杳杳没接他的话,款步上前,停在俞礼身侧,转头盯着他俊秀的侧颜,带着些笑意的声音从俞礼耳边传来,“深夜造访,俞大人这是……想我了?”

    俞礼早知她的顽性,只是从容地转头,将柔和的目光融进女子的眸中,他回视过去,低声说道:“若俞某说是呢。”

    他此时声音低沉,清冽的声线似被蒙上了一层雾气,绕在施杳杳的面前,挥之不去。

    施杳杳愣住,她是怎么也没想到俞礼如今这么放荡了。

    俞礼见到她怔楞的神情,觉得有趣,嘴角的笑意逐渐染到眼睛,他继续说道:“新置办的宅子离这里不远,夜间闲来无事,便回来看望一下娘子。”

    京州城内地价太高,张氏又不习惯太过喧闹的地方,俞礼便在京郊离悱园不远处置办了新宅。

    他牢牢的目光一直看着施杳杳,施杳杳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她梗着脖子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施杳杳侧目看向窗边的那个案几,上边静静地躺着一个面具——是去年庙会她买给他的。

    她朝案几那边抬了抬下巴,不紧不慢递说道:“顺便偷东西来了?”

    俞礼笑意一顿,转过身子,接着说道:“顺便来还向娘子借的银钱。”

    施杳杳都要忘记这茬事了。

    “俞大人还了便请回吧。”

    施杳杳站得有些累,走去窗边坐在了俞礼刚坐过的位置上。

    俞礼眨了下眼睛,竟有些无奈,他拱手道:“惭愧,银两还为凑足,娘子再宽限一些时日吧。”

    施杳杳哑口无言,没凑齐说什么来还钱?

    嘴上说着惭愧,施杳杳却丝毫没有从他口中听出一丝歉意。

    “那不着急,俞大人先回吧。”

    施杳杳本不想再理他,又听到一声忧愁地低叹,“新宅尚未收拾妥当,房内空空无物……这几日夜里凉风不断,若是宿在空荡荡的新宅中,明日怕是要告假了。”

    施杳杳眉尾一挑,“你告假跟我有什么关系?”

    俞礼垂眸,低声说道:“一年不见,娘子愈发凉薄了……”

    “……”施杳杳瞥了他一眼,凉凉地问道:“你想怎样。”

    俞礼这厮便顺竿子往上爬,极有礼貌地问道:“娘子可否容俞某宿在此处。”

    施杳杳看向他笑得眉目生辉的脸,倏地笑了一下,“俞大人是不是夜间给人念话本念上瘾了?”

    “话本都是世人杜撰的,不如俞某今夜给娘子讲个别的。”

    施杳杳饶有兴趣的目光看向俞礼,他便顺势走上前来,在施杳杳身边坐下,缓缓开口。

    “二十一年前,有一个孩子生在离京州数百里远的县里,父亲会武,母亲识字,家中贫瘠却也安乐。西北边境战乱不断,不久父亲便从了军,死在了战场上。母亲日夜思念以泪洗面,终也随之而去。五岁大的孩子被邻里的老妇收养,悉心照顾。老妇儿子与儿媳早年遇上流寇双双亡故,家中只剩一个同那孩子一样大的孙儿。”

    “五年前,久旱不雨,赤地千里,而赋税徭役却并未减少,县里饥荒不断,饿殍遍地。朝廷的赈灾粮却被知府高价转卖出去……那是多少人的救命粮啊。朝廷派人追查此事,却也被那知府贿赂过去,他隐姓埋名逃去了临县,依旧过着他锦衣玉食的生活。”

    施杳杳看向俞礼,见到他略有失落的神情,不禁有些失神。

    俞礼接着说道:“老妇带着两个孩子趁乱出城,想去邻近的县城里。可她的孙儿重病未愈,日日夜夜发着高烧,还饿得瘦骨嶙峋。老妇将包裹里寥寥无几的口粮全部留给了收养的那个孩子。因为……因为她……”

    “因为她权衡取舍,知道自己孙儿基本不可能活下来。”施杳杳接着说道。

    俞礼抬眸看她,眼中黑沉沉的,竟带着一些哀伤。

    “想来这么多年,那孩子定是心有愧疚。”施杳杳回视过去,轻声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命数使然,不必太过芥蒂。”

    俞礼静静地看着施杳杳未施粉黛的脸,还有她莹亮的眸子,心中竟得到了一丝安抚。

    像是多年孤舟漂泊寻到了一处涯岸,连靠岸时船底泛起的涟漪都静谧悠然。

    “时候不早了啊,俞大人早些歇了吧。”

    唤回俞礼思绪的是施杳杳轻飘飘的声音。俞礼抬眼看去时,只见到了那女子轻扬起来的披帛。

    施杳杳第二日起床时,俞礼已经去了刑部衙门点卯。

    天色渐明,施杳杳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马车驶得慢,施杳杳有些无聊地推开车窗向向外望去。

    路过一处新宅时,施杳杳目光顿了一下。

    宅门上新匾用乌黑漆色写的“俞宅”在晨光下铮亮。

    “当朝探花郎的宅邸竟置办在京郊。”施杳杳莞尔,“像被流放了一样。”

    月中,施杳杳照例在午后去了灵禧寺。

    寺中焚香袅然,施杳杳静心跪在蒲团上,双手相合,置于鼻前。

    再过五日便是施览先的寿辰,施杳杳今日跪了格外久,心中虔诚。

    “菩萨在上,信女杳杳,前来祈愿。家父施览先,为官半生,仁厚正直。今女惶恐,恳祈菩萨庇佑:一愿家父身无灾恙,福寿绵长;二愿父亲心境常舒,笑颜永驻;三愿家中诸事平安,顺遂无忧……四愿,母亲心结早日疏解。杳杳必日日诚心,敬奉香火,以谢神恩。”

    施杳杳去到悱园时,俞礼竟然还没走。

    施杳杳站在周惊素的小厨房外,颇为无语地看着里边的光景——俞礼悠然地坐在桌前,同许放一起吃着琮决端过来的精美的食物。

    周惊素满面幽怨站在灶前看着他们,还要时不时地看一下灶上正煲着的汤。

    施杳杳走了进去,对着俞礼扯了一下嘴角,“俞大人今日还要借宿?”

    “多谢娘子收留。”俞礼笑笑,温声说着。

    “……”

    几日后施览先的寿辰宴在施府的后院里办得相当隆重,施杳杳作为掌家娘子从上次悱园回来就开始忙碌。

    尚仙楼的好酒几车几车地往施府运,连带着尚仙楼的厨子和乐伎舞姬都一并要了来。

    自打上次与卿窈话中自贬热得裴玉朗不愉快后,她与裴玉朗也没见上几面。

    上一次见面便是裴玉朗前段时日亲自来了遥居说施大人寿辰宴,施二娘子要请楼中舞娘。裴玉朗来让卿窈带着舞娘们好好练舞。

    京州有名的施二娘子,卿窈听过她的名号。

    的确百闻不如一见,卿窈不禁感叹道:世间竟有如此妙人。

    不多时她看到裴玉朗站在施二娘子身边笑得格外俊逸,依稀听见一句:“杳娘可还满意?”

    卿窈愣住,随之又自嘲一笑。

    原来裴玉朗口中的杳娘是这位施二娘子,其实她早有预感,裴玉朗那晚喊的不是她。

    可难过只有一瞬,卿窈转而便平静下来,转身同其他舞娘去了梳理室,专心为寿辰宴做准备。

    那边,施杳杳淡淡地瞥了裴玉朗一眼,又同他笑笑,亲手斟茶给他,“当然。”

    裴玉朗笑嘻嘻地接过,刚要喝时便听到了施览先浑厚有力的声音传了过来。

    “杳杳你在这里啊!爹爹给你介绍一下——”施览先迈着大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素袍的郎君,“这位呢便是新科探花郎,俞大人。”

    施览先献宝似的看向施杳杳。

    裴玉朗心中顿感不快,怎么走了程止又来一个俊郎君,就没有人发现他同杳娘也是极为相配的吗?

    不过此人他越看越眼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施二娘子。”俞礼浅笑拱手,抬眼间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久闻娘子美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娘子果真举止娴雅,仪态万方。”

    施杳杳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

    “俞大人谬赞。”施杳杳微微欠身,柔声开口,“杳杳听闻俞探花面如冠玉,乃逸群之才,游街夸官当日更惹得姝丽投香啊。”

    “娘子谬赞。”

    施览先不知其中内幕,只觉两人互相评价甚高。

    他乐呵呵地叮嘱施杳杳:“杳杳,你带俞大人前去入座,这可是我的贵客。”

    “是。”施杳杳朝施览先微微欠身,又看向俞礼,将一只手向前伸出,“俞大人,请。”

    “那便有劳娘子了。”

    施杳杳没再管身旁的裴玉朗,径直地带着俞礼走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施府的回廊处,施杳杳率先开口。

    “俞大人借宿借到施府来了。”

    俞礼稍一措愣,又莞尔一笑,他温声道:“不敢。”

    他接着说道:“施大人诚挚相邀,俞某不愿驳其美意。叨扰之处,还望娘子见谅。”

    施杳杳停住脚步,转头看向他,“你什么时候从悱园搬走?”

    “实在惭愧,新宅尚未置办妥当。”俞礼垂眸,似带着些委屈,轻声说道,“若娘子觉得俞某不便再借宿悱园,俞某可以去寻一处寺庙斋房……”

    “……”

    施杳杳想叫人来把他捆了,好好拷问他这一年间去哪里进修了,竟厚颜至此。

    施杳杳尾音微微上扬,“无碍,俞大人相住多久便住多久。”

    “娘子真是菩萨转世……”

    施杳杳出声打断:“俞大人真是会折煞人。”

    施杳杳边说边转身继续往前走,俞礼笑了一下,弯弯眼睛也抬脚跟了上去。

    将俞礼带入席位后,程止也到了施府。他同施杳杳小聊一二后便坐在了俞礼对面。俞礼抬眸向程止看去,此人生得温润,的确如传闻一般芝兰玉树。

    感受到俞礼的目光,程止微一抬头,笑着朝俞礼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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