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将来

    头痛,口干舌燥,浑身黏腻。

    江迟喻艰难地睁开眼睛,抬起手揉了揉酸胀的额头。

    躺着实在难受,她费力坐了起来,靠在床边,发现自己连外袍都没脱就睡了一夜。

    江迟喻的脑子如浆糊一般,对自己何时回房,何时睡着没有丁点印象,门外正好传来秋梨的敲门声。

    “旋旋,醒了吗?”

    江迟喻闭紧了眼又睁开,醒醒神,去开了门。

    “昨夜太困了吧,连衣裳都没脱就睡了,先吃些朝食,我让人送热水过来。”

    江迟喻点点头,她的确觉得腹中饥饿身上黏腻。

    “秋梨姐姐最好了!”

    将将醒来,声音哑哑的,像是撒娇的小妹妹。

    秋梨看着她一团乱的头发也是哭笑不得,这些日子像个大人一般到处跑,睡了一觉又成了原来的小娃娃。

    江迟喻吃完了热乎乎的早饭,卸下衣裙踩入盆中的时候不免觉得十分舒服。

    水波涤荡,皓腕轻抬,水滴从腕边如玉珠一般落下。

    江迟喻盯着此景蹙眉,为何她觉得有些熟悉,昨夜好像也见过。

    头还是痛,想不起来了。

    罢了,可能是梦中见过吧。

    江迟喻加快速度,她今日还得去榴县一趟。

    一墙之隔,有的人却眼下青黑,一夜未眠。

    昨夜擅自人抱回已非君子之举,更不要说后面还私闯闺房,贺纪保持着非礼勿视,回来却还是平复了很久的心跳。

    闭上眼睛,都是怀中的温度和柔软,他只好起来看卷宗。

    今日若是她过来,贺纪必定是要赔礼请罪的。

    想到昨日自己那副衣衫不整的样子,贺纪握着卷宗的手又紧了紧。

    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轻浮之人?

    她昨夜过来的时候,一副醉眼迷蒙的模样,眼睛都没睁开过,应该也没看到多少吧。

    贺纪将卷宗放下,不自觉理了理衣襟,包裹严实,分外服帖,就露出些许脖颈。

    江迟喻没察觉某些人的心焦,出了大门看到在外头等着的黄杨,她还惊了一下。

    “你怎么在此处?”

    黄杨看着来人一脸清明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就在隔壁啊?”

    江迟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隔壁,终于反应过来。

    “是了是了,昨日咱们从堤坝上回来你就进去了,我一时给忘了。”

    黄杨还是觉得江迟喻坦荡得有些不对劲,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江小姐昨夜睡得如何?”

    江迟喻摸了摸后脖颈,除了有些落枕,其他倒也还好。

    “昨夜同林伯他们吃完饭就去睡了,怎么了,可是半夜里出了什么事?”

    难道昨夜“砂云军”的人又来暗杀,还是贺纪又中毒了?

    确定她真是一点不记得了,黄杨面色奇怪地摇摇头。

    江迟喻不解,黄杨却没给她回答。

    “大人有事同小姐说,小姐和我一起过去饮杯茶吧。”

    江迟喻想起自己的确有阵子没见贺纪了,木材也是他帮忙运回来的,是该亲自上门道谢,榴县的事立冬立夏应当能处理好。

    江迟喻跟着黄杨一路走,总觉得怎么有些熟悉,难道这宅子的布局同江宅很像?

    “你们买下了这宅子?”

    江迟喻同黄杨一路边走边聊。

    “是,大人用了个木材商人的身份进城,如今咱们改头换面,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你们从哪里搞到的木材,实在是太及时了!”

    “从沉州运来的,石料还要再等等。”

    江迟喻闻言两眼放光,十分惊喜。

    “连石料都搞到了!”

    正好走到门前,她的声音传进屋里人的耳中,手中的卷宗才举起又放下。

    “咦,这路我怎么觉得走过?这宅子同江宅布局相似吧。”

    江迟喻随口一说,在前面带路和屋里正准备相迎的人都脚步一顿。

    “可能,是吧。”

    他晓得有些人喝醉了会想不起醉酒时发生的事,没想到江小姐就是其中之一。

    没事,想不起来好,想不起来好。

    江迟喻进屋的时候,贺纪已经调整好了自身情绪,争取不露出一丝破绽。

    “木材一事,多谢贺大人!”

    江迟喻一见到贺纪就慎重低头行礼,完全没看见黄杨在一旁挤眉弄眼。

    贺纪赶忙把她扶好,隔着夏日薄薄的一层,再次触碰到熟悉的体温,他骤然收回手,实在有一股子做贼心虚的狼狈。

    所幸江迟喻满心都在他要同自己说的事上,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挥去那些风花雪月的念头,贺纪把放在书房上的一张信纸递给了江迟喻。

    她展开一看,眉头愈皱愈紧,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荆河上游已接连暴雨多日,多县爆发洪灾,河水暴涨,松林大坝——”

    江迟喻合上信纸,抬眼看他,眼眸坚定。

    “撑得住。”

    前世松林大坝到第二年才被冲毁,今年的河水必定能抵挡得住。

    江迟喻语气坚定,让人信服,贺纪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但若是河水来前还未修补完成,松林大坝的破损只会更加严重,现在的一切也将前功尽弃。”

    “松林大坝如今虽有破损,但破损之处尚能修补,只要在洪水来时修补完成,纵使不能恢复如初,也可再撑五年。”

    当初曾祖修筑就费劲了心思,祖父又曾用心加固过,本该再保同林二十年,可如今,她三次修补,能保五年已是幸事。

    “可若是修补未完就受洪水冲击,裂缝只会愈大,裂处再日夜受侵蚀,其损伤之深,非卑微人力可弥补。”

    说完,江迟喻抬眸看着贺纪,眼神中是明晃晃地询问。

    “如今之危,你我私人之力修补擅算艰难。而后损毁更甚,必得官府出手。”

    江迟喻话停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前世的此时,松林大坝抵挡了这场洪水,而官府瞒报,有心之人作梗,第二年的洪水便如入无人之境,致使生灵涂炭。

    这些日子,暗杀,下毒,死人,同林县所有官员都袖手旁观。

    堤坝损毁,官府是会瞒报,还是会修补,这个问题的答案,知晓更多内情的贺纪心里比谁都清楚。

    二人对视,眼中的担忧与决心一模一样。

    不能再拖了!

    江迟喻计算如今所有的石料和木材,算出还需要的数目给了贺纪。

    贺纪避开耳目,再往沉州,第三日便传来消息,石料已经寻到。

    黄杨,青杨等人暂停手中事物,亲自去堤坝上和工人一起垒石堆木,但人还是不够。

    同林的雨季已然来临,不只是荆河,同林县城的松林河,松二河河水皆开始上涨。

    一场有一场雨让本就繁重的工作变得更加艰难,有的工人觉得累不干了,有的工人生病只能回去。

    雨水越来越多,可能干活的人却越来越少。

    木材和石料能从外面买来,难道连人也要从外面带来吗?

    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

    江迟喻每日往返堤坝和县城,亲自到码头,人牙子处招人,价钱不计。

    针对那些谣言,她也不再害怕和逃避,而是想法子扭转局面。

    幕后之人买通小孩幼儿,她便花钱雇说书的,在酒楼里,在闹市中,在桥头巷尾。

    说江家祖辈的治水事迹,说多年前救人落病的祖母,说祭堤之时的天降祥云。

    所谓的清者自清,不在乎流言蜚语,却是将自身清白拱手让人。

    凭什么女人就不能治水,她还是同林治水世家的嫡系。

    凭什么说她是灾星,若不是她,松林大坝的缺口到现在也无人发现。

    凭什么只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却不相信正在切切实实做事的人!

    站在风口浪尖,太容易被人审判,却也变相有了振臂一呼的资格。

    “荆河之水有暴涨之势,松林大坝仍未修补完成,石料木材都有,只缺人手!”

    江迟喻当着众人说出的这句话很快传遍了同林的街头巷尾。

    雨越下越大,无数议论混合着雨水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么大的雨,要是堤坝被冲了,咱们都完啦!”

    “她就是灾星,要不是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

    “你们长点脑子好不好,要不是人家修了堤坝,咱们连堤坝坏了都不晓得!”

    “可这雨也太大了,那松林大坝在山里头,过去了吃不好睡不好的。”

    “要是现在不去,我们连同河水一起冲走就是好事了!”

    “我去!”

    第一个人站出来了。

    “我也去!”

    第二个人站出来了。

    “齐家少东家带着家丁已经上山了!”

    众人惊讶,如果齐家都去了,那他们为何不去。

    齐翎终于从父亲的软禁中逃了出来,不顾暴雨冲上山同江迟喻汇合。

    江迟喻看着雨中驾马而来的齐翎,突然鼻尖微酸。

    “迟喻,我带人来了,怎么用!”

    她从外头得知江迟喻的困境就想帮着提供材料,可父亲不仅不许她插手,还趁机将她软禁。

    父亲说江迟喻心太野,这样的女子不该接触,她也会被旁人冠上灾星之名。

    齐翎不听,不信,不在乎。

    “迟喻,都是女子,什么灾星不灾星的,他们不助你,我来助你!”

    江迟喻紧紧握着她湿漉漉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七月廿一,同林诸民上山修筑堤坝,雨水倾盆,人声更沸。

    七月廿九,堤坝修筑完成,江迟喻带领众人撤退。

    八月初一,荆河上游遇五十年一遇暴雨,河水暴涨,多处决堤,流民无数。

    八月初四,云销雨霁,荆河之水渐褪,松林大坝完好无损,以同林为首的周边州县得以幸存。

    八月初六,天气彻底放晴,炎夏之气扑面而来,江宅外面被人偷偷放了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千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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