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窈怔在原地。
崔韫进宫了,这一世的许多事情已然悄然发生变化。谭瑛没有被心灰意冷的崔韫劝离,而是得到了她的回应。她选择去对抗这一切,她成了那个被廷杖的人。
陆云窈迈开脚步朝着书房而去。
许嬷嬷在身后跟着她,有些失措:“小姐干什么去?”
陆云窈的脚步不停:“我去找父亲。”
许嬷嬷怕她生什么事,连忙跌跌撞撞地跟着她出了院门。
她一路来到书房,午间静寂的书房此刻灯火通明。两个身姿挺拔的仆从站在门口,陆云窈观其仪态便知他们不是寻常仆从,更像是军中人。
见陆云窈走到门口,两人伸手一拦,肃然地看着她。
许嬷嬷在身后见了,惊道:“你们做什么?这是三小姐!”
两个人面面相觑,似是不知这种情况处理,他们说:“侯爷有令,无事不得入内。”
“我找父亲有事。”陆云窈尽量保持平静。
见两人不动,她说:“还请进去通禀,我在这里等着。”
两人对了一个眼神后,其中一人抱拳行礼后转身进门。
夜风阴寒,即使已近三月,夜里的冷风却时不时吹透衣裳,彻骨的寒凉。
陆云窈在门口等了不一会儿,刚刚进去的那个人走出来,对着她说:“三小姐,侯爷请您进去。”
陆云窈提起裙摆便往里走,许嬷嬷意欲跟上,那人却伸手拦住:“侯爷只说了让三小姐一个人进去。”
许嬷嬷莫名其妙,正欲发作,陆云窈站立原地,回头看她:“嬷嬷先回去吧,一会儿父亲自会遣人送我回去。”
她原想再说句什么,陆云窈却头也不回地直接走了。
见事有变故,许嬷嬷从书房离开后,没有犹疑,拐了个弯去了陆夫人处。
陆云窈走进书房,只见长案之内正立着她的父亲陆成瑜,而昨日刚刚回京的谭瑛伴在身侧。
烛光如豆,将他们俩的身影拉得很长。
见陆云窈进来,陆成瑜从书案上的纸堆里抬眼看向她:“云窈来了?”
陆云窈上前行礼:“父亲。”又看向旁边的谭瑛,“谭伯伯。”
她进来前两人曾低声交谈,但自她进来,两人便收声不再继续。
陆云窈看着两人,开口道:“父亲,我听说了母亲的事,她还好吗?”
陆成瑜长叹一口气:“传回来的消息说,眼下正在长鸾殿前跪着。”他闭了闭眼,“刚打了二十杖,连个大夫都没请,就这样一直跪在殿前。”
一边的谭瑛也面露不忍。
“是因为云州的事情吗?”陆云窈问。
陆成瑜一双鹰隼似的双眼抬起紧紧盯着她:“你怎么知道?”
烛火明灭,陆云窈坦然地面对着他的目光:“我猜的。”
“猜的?”他和一边的谭瑛对视一眼。
他沉吟良久,问:“你可曾从旁人那里听到什么?”
陆云窈摇头:“不曾。”
她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母亲为何突然进宫,陛下因何雷霆大怒?”
陆成瑜长叹一口气:“窈儿,此事……”
似乎猜到了陆成瑜要说什么,陆云窈打断他:“父亲,母亲进宫之前曾去看过女儿,当时女儿也问过母亲,她没有跟我说。眼下母亲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父亲还要瞒着女儿吗?”
见陆成瑜盯着她,面露犹疑。
陆云窈干脆道:“难道女儿不是家里人?父亲和母亲始终把窈儿当外人,是吗?”
这话像一把刀,直插进陆成瑜心里。他看着她,斟酌良久。
屋内的烛火扑朔,陆成瑜最终看着她说:“此事你母亲也曾问过我,是否要告诉你。”
他叹了口气:“终究是家里事,你迟早有一天也会知道……你猜得没错,你母亲此番进宫,正是因为云州的事情。你昨日恐怕也听到了,云州发现了北狄的奸细。”
陆云窈将目光投向谭瑛,此人阔面方颌,十分英武,注意到陆云窈的目光,他同样朝她看过来。
她问:“奸细?”
陆成瑜从书案内走出来:“此番我与你母亲回京,实是因为朝中在北狄的暗探回报,北狄政权正处新旧交替,新皇年幼,太后当政。陛下料定他们孤儿寡母,几年之内不会作乱,于是便将我们调遣回京。”
他看向谭瑛,谭瑛会意,接着说:“我们抓住此人,一番拷问,才知道北狄近日即将攻取云州,派他进城正是为了勘察城防。”
他看着陆云窈,顿了顿:“云州,危在旦夕。”
陆云窈道:“母亲就是为了这件事进宫的吗?”
陆成瑜的手点在桌案上,那是一张北境的地图,他道:“她进宫,并没有事先知会我。但想来,一定是为了向上请命,将我们调回云州。”
陆云窈不解:“陛下因此震怒?”
两个人的眉头皆是深皱,他们心中虽认定陛下动怒与此脱不开关系,却总是觉得惶惑。
若说陛下不愿将他二人调回云州,将奏请打回便是,何必如此动怒?陆成瑜没有进宫,不知道崔韫和圣上如何争执,光凭想象实难猜出上意。
陆云窈思忖着,说:“父亲,母亲既然请命回云州,必然要提云州出现北狄奸细一事,你可知她会怎么向陛下解释她如何得知此事?”
陆成瑜眉心动了三分:“你是说……”
谭瑛先他一步:“你是说陛下知道我无召回京,将军是因我受罚?”
陆云窈摇头:“陛下如若知晓,早已派人前来,谭伯伯也不会好好地在此议事。”
她明眸微闪:“可就算陛下不知道。母亲业已回京,云州动静却仍掌握在方寸之中,比朝廷还先一步。陛下会怎么想?”
陆成瑜一凛,他喃喃道:“正是。”他看向谭瑛:“正是,这恐怕就是事情的关节。”
陆云窈在屋中踱步:“我想,母亲心急如焚,一心挂念着云州安危,陛下却只顾猜忌。母亲没有直言谭伯伯已然回京,几番试探之下,陛下得不到母亲坦诚的相告,疑心更重,而母亲得不到陛下明确的答复,出言顶撞。两厢争执之下,圣心大怒。”
陆成瑜的眉头越皱越深,他知道陆云窈所猜测的恐怕正是实情,可倘若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杖责跪省都算轻的了,更麻烦的事情恐怕还在后面。
谭瑛在一边听了,不禁低头自责:“此事都怪我,这件事是我办得不够周全。”
陆成瑜听了摆摆手:“你久在沙场,越阵杀敌虽是好手,可这朝中的许多弯绕,不置身其中终是难以看透。”说着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陆云窈,“窈儿对这其中的许多牵扯倒是很了解。”
陆云窈对上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看出了其中的猜忌和提防。她心下一寒,面上却规规矩矩:“窈儿久居京城,对一些事情多少也有些了解,窈儿只是猜测。”
陆成瑜眯起眼眸:“你猜得很对。那么依你所见,接下来应该如何作为呢?”
陆成瑜语中的试探和微讽令陆云窈十分不适,她皱起眉头:“谭伯伯,这个云州奸细,你们是怎么找到的?”
谭瑛原本期望她说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困之法,哪怕是让自己立刻进宫请罪,他也在所不辞。可是却忽然听她转而问起云州奸细,他面露疑惑:“自是在云州城中找到。”
陆云窈看着他:“可否再说详细些?”
谭瑛看了陆成瑜一眼,得到对方点头后,缓缓回忆着:“是在一日城门落锁时,例行搜查出城人员时发现的。此人鬼鬼祟祟,守门的兵士觉得可疑,将他留下仔细地盘问和搜查之后,从他身上找出了云州城防图。”
“他自己画的?”陆云窈问。
谭瑛不太确定:“应是自己画的吧?”
“你看过那图吗?上面画的城防部署可准?”
谭瑛皱着眉头:“很准。几个布点的守士、轮换,营房的值守和轮换都八九不离十,应是悉心蹲守过。”
“云州这么大,他一个人看得过来吗?”陆云窈挑眉,“他可说自己有同伙?”
“没有。我们仔细审过,城中如今仍在戒严,若有同伙应当会有人送信来京中与我知晓。至今无信,我想应是没有同伙。”
陆云窈眉心紧蹙,烛灯下陆成瑜和谭瑛都紧紧盯着她。
陆成瑜凝视着她:“你有何见解?”
陆云窈沉吟许久:“此人应是假作奸细。”
“假作奸细?”谭瑛瞪圆了眼。
陆成瑜的目光中却闪过一丝寒厉,他看着陆云窈:“接着说。”
陆云窈的双眸在烛火的照映下暗不可测:“云州城极大,守士布点众多,若没有多人盯着,不可能得到如此详细准确的城防图。就算此人天赋异禀,能够将图送出城的方式也有很多,他却偏偏在城门将闭,搜查最严的时候出城。恐怕想将城防图送给北狄是假,想将这个假消息送给谭伯伯才是真。”
谭瑛听着,不禁瞋目结舌:“他们算准了会走到眼下这步?”
“这世间所有的平衡,怕的就是一个变数。”陆云窈缓缓说。
“这么多年云州危机四伏,父亲和母亲领兵在在外,陛下纵然猜忌,但大体还算得上平衡。如今时局有变,陛下的猜忌虽压过了云州的危机,但父亲母亲省时度势,愿意回京,这也算得上平衡。”
“可如今,靠这么一条假消息,云州看似越来越紧张的形势与陛下越来越来越重的猜忌不能彼此消减。平衡已经被打破,如此一来,必将酿成大祸。”
陆云窈说话的语气十分平静,陆成瑜却听得越来越心惊。
夜已深,屋中的烛芯燃尽,灯花倏然而落,陆云窈的眼眸明灭不定。
“他们算准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