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四十六年,平京城。
城内歌舞升平,随处可见茶楼酒肆,东、西两市更是人声鼎沸,商旅如织。
其中属长安街和玄武街最为繁华,在此居住的多为达官贵人,最属破旧的则称为乌衣巷,常是穷人、赌徒和叫花子的集聚地。
无视守城士兵一脸疑惑的表情,林绛玉接过自己的身份案牍,乐滋滋进了城。
她自幼在浮玉山的青云观长大,这还是她第一次偷偷溜下山下山,幸好林绛玉闯荡,平安抵达了平京城。
早听师父说过,平京城内东市的美食不胜枚举,她定要一一尝个遍。
可是面对条条街道,林绛玉的脚像被钉在原地。
该走哪一条呢?不管了,没有放着眼前路不走的道理。
心一横,提腿就迈进了长安大街。
新奇地打量着富丽堂皇的宅院,偶尔还能见几个小厮在宅前干活,她贴心地没有上前打扰。
长安大街一眼望不到头,走了好一会,林绛玉终于放弃了,这条街怕是没有美食。
这时一身着襦裙的姑娘手里拿着几支糖葫芦经过,林绛玉咽了咽口水,连忙上前问道:“姑娘,你这是在何处买的?”
姑娘看她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怜惜,从手里抽了一支糖葫芦递给她,指了指方向,“在东市。”
“多谢。”林绛玉高兴地接过,从包袱里掏出两颗赤芝塞进她怀中,朝她指的方向走去。
终于在一家镈饦店落了脚。
林绛玉观察了一会店里人,笑眯眯冲里面说:“掌柜的,他们吃的什么,给我也来一碗。”
“好嘞。”
很快,一碗冒着热气的镈饦被端了上了。
林绛玉眯了眯眼睛,好香。
她这碗比其他人的格外多,竟微微冒了顶。
香气扑鼻而来,面片光滑劲道,热汤醇香浓郁。
对面的交谈声传进她耳朵。
“听说了吗,陈三死了。”
“当然听说了,尸体现在就在乌衣巷呢,听说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都去了。”
“这穷酸鬼阵仗还不小?”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新上任的沈少卿来头不小啊。”
“小点声,人家是皇室血脉,咱们算什么。”
提到沈少卿三个字,两人连声音都放轻了。
结账的功夫,林绛玉偷偷问掌柜:“他们说的沈少卿是谁呀?”
掌柜悄声道:“我一瞧你就是外地来的,他们二人说的是齐王世子沈逾九,是我们招惹不起的人。”
又道:“不过你也招惹不到。”
林绛玉点点头,按捺住内心的惊喜,又问:“他们口中的乌衣巷又是何地?”
掌柜指了个方向,林绛玉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木桌上,起身朝乌衣巷去了。
只剩掌柜盯着那一两银子愣神,反应过来后冲她的背影喊:“姑娘,你给多了。”
林绛玉摆摆手,脚步没停。
乌衣巷最西边那家破落小院前围了不少人,最外层的人一个个伸着脖子往里面瞧。
这家宅院的主人名为陈三,是个秀才,虽然家境贫寒,却长相清秀。去年走运被礼部侍郎之女瞧上,收为赘婿。
这人也真是奇怪地很,放着好端端的大宅子不住,偏偏住在这小破别院。
街坊们常说,他住在这破地方,哪天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
一语成谶,陈三竟真的暴毙家中,其状可怖,还是被前来拜访的同僚发现,连忙报了官。
礼部侍郎之女听闻这个消息伤心欲绝,她家秀才为人老实正直,从来没什么仇家,闹了好一通,以死相逼,才让父亲上了奏折,请大理寺查明真相。
陈三躺在院子里,脸色铁青,嘴唇发紫,一副中毒而亡的模样。
“让一下,劳烦让一下。”
林绛玉见缝就钻,想挤到最前面。身旁的人闻声看她,眼中皆闪过一丝嫌弃,默默退后,拉开与她的距离。
她丝毫没有察觉,扬起嘴角拱了拱手以示感谢。
看清院子里的人影,林绛玉眼中闪过一抹惊喜,提起已经磨损的裙摆就要冲进去,被围在门口的禁军拦住。
利刃出鞘,泛着冷冷的银光。
林绛玉缩了缩脖子,退了两步,生怕那刀落在她身上。
为首的禁军打量着她。
她衣衫褴褛,整个人灰扑扑地,看起来像逃难的流民。
他问身旁的同伴:“平京城中何时来了难民?”
那人挠挠头,为难地说:“奇怪,我也未曾听闻。”
林绛玉:“……”
攥了攥拳头,本着不打男人和女人的原则,林绛玉微笑着说:“两位大哥,里面那个人是我弟,你们让我进去吧。”
为首的男人嗤笑一声,不屑道:“你骗谁呢,这街上谁不知道陈三是个孤儿。”
门口的百姓也哈哈大笑,只言片语传进林绛玉的耳中。
她才不是疯子!
她也不是难民!
深吸一口气,指了指里面站着的少年,他一袭玄色劲装,腰间束着皮质蹀躞带,身姿英挺,宛如修竹。林绛玉道:“你们误会了,那人是我师弟。”
百姓声音更大了。
“我没听错吧,她居然说自己是沈少卿的师姐。”
“她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怎么可能?你看她浑身上下脏成什么样了,我看这人就是个疯子。”
横刀被抽出,抵在她的面前。
男人怒喝道:“大胆,竟敢对大理寺少卿不敬。”
闻言,林绛玉也不恼了,反而变兴奋了。
沈逾九竟成了大理寺少卿!
听上去就很威风,他一定有很多银子!
林绛玉此时想对里面大喊一声,又怕声音还没落地,自己的脑袋便先落了地,只能默默用眼神向男人求情。
她竟行事如此粗鄙,光天化日之下就对自己暗送秋波!那禁军越来越觉得这女子是个疯子,作势就要把她赶走。
动静太大,引来院内人的视线。
沈逾九往外瞧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接着越想越不对劲,刚才那人的眼睛好生眼熟。
一抹不可置信地想法出现在脑子里,那人该不会是……
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浮玉山离平京城那般远,她又怎么会出在这呢。
心里这样想着,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又看了一眼,这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林绛玉见他望了过来,连忙笑着冲他摆摆手。
少年墨发高束,鼻高唇薄,凤眼含波,眼尾邪肆微挑,几抹碎发垂在额前,活脱脱一个恣意郎君。
几年不见,沈逾九竟出落地如此俊俏,林绛玉笑容加深。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少年呆愣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让人放行的意思。
这家伙如此迟钝,林绛玉蹙了蹙眉,恨不得将包袱里的灵芝全部砸在他身上,又怕他抢走自己的药草去换银子,将肩上的包袱拎地更紧了。
林绛玉扬着下巴,不甘示弱,两人不动声色对峙着。
实际上沈逾九大脑一片空白,傻站在原地,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神色变化莫测,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你怎么在这?”
林绛玉眼神躲闪,不能告诉他自己是偷跑下山的,思来想去,只能闷出一句:“师父让我来给你送灵芝。”
沈逾九:“……”
他在平京城要什么得不到,师父会让她搞成这副样子来给自己送灵芝?
冷冷看了她一眼,将人带进了院子,他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直到李仵作的声音响起:“此人身上并无伤口,也并非中毒而亡。”
秦蔼青:“你可有头绪?”
李仵作摇摇头,“属下也未曾见过这般情形。”
他又说:“会不会是鬼神作怪?”
沈逾九冷笑一声,“李大人切莫胡言,比起鬼神之说,我更相信有些毒连李大人都未曾见过。”
李仵作自觉被驳了面子,却又不敢与他作对,闷声道:“莫非沈少卿能查出他是否中毒?”
沈逾九:“我不能。”
李仵作翘起嘴角正欲阴阳,便听他道:“但她能。”
闻言李仵作的视线落在他的身旁——林绛玉身上。
少女紧紧拎着一只灰色包袱,身着依稀可以辨出是鹅黄色的襦裙,脸上沾了灰,只是那双眸子仍明亮娇俏。
林绛玉则紧紧盯着沈逾九,她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可以。
不对,这本就不是可不可以的事情,她何时答应要参与这件事情?
李仵作半信半疑地看着她,问:“这位姑娘,你当真可以?”
沈逾九:“当真。”
林绛玉:“……”
默了会,她说:“我替人办事向来是要收钱的。”
李仵作默不作声将荷包往衣裳里藏了藏,夫人一个月只给他一两银子,喝酒都不够,哪还有钱付给她。
再说了,她若是办不到正好打了沈逾九的脸。
沈逾九语气平淡:“十文钱。”
林绛玉坚定地摇摇头,师弟竟如此吝啬,太少了。
睨了她一眼,沈逾九幽幽开口:“一两银子。”
“成交。”
说完便将包袱递给他,沈逾九刚要伸手接过,她又拿了回去。
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青衫男子身上,他看上去就很正直,林绛玉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将包袱塞给他。
秦蔼青望着怀里的灰包袱不知所措,在撞上沈逾九视线那刻,隐隐觉得周围温度更冷了。
林绛玉蹲在陈三旁边,仔细观察着,从荷包里拿出颗平平无奇的小草,在他鼻尖逗留了会儿。
李仵作瞪大了双眼,死人鼻腔竟然开始流血。
“他中的不是毒。”她说,“是蛊。”
李仵作惊讶道:“蛊,那不是兖疆才有的东西吗?你是如何确定的?”
五年前,庆国与兖疆开战,双方损失惨重,为护国安宁,两国立下契约,百年之内,双方不再踏进对方领土半步。
兖疆人连踏进庆国都困难,更别提进入平京城。
可是眼前这少女竟说兖疆蛊虫出现在了平京城。
林绛玉:“幼时我曾遇到过一位兖疆人,她教我的。”
这话是真的,沈逾九也知道。
当年她们二人十岁,师父青云子救了一名女子,留她在青云观养伤,她说自己是兖疆人,要传授二人养蛊之术。
沈逾九见了那虫子便觉恶心,自然不愿学,没想到林绛玉见他那样反而来了兴趣。
秦蔼青道:“平京城层层把守,没有身份案牍,兖疆人如何能进得来平京城。”
林绛玉暗暗想:他果然是个正直单纯的人。
就连脑袋都是一根筋的。